深度郁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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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父亲在外上班,或者坐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喝酒时,我就偷偷打开他的酒。我将手掌扣在瓶嘴上,再将瓶子倒过来,接着又迅速地盖上它,迫不及待地舔我的手。那时我肯定还不到八岁。
父亲最后发现我竟然也喝酒,无比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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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我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有些父亲有胡子,有些父亲喜欢戴棒球帽,我的父亲只是喜欢酒不离手,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从来没想过,哦,我的爸爸是个酒鬼。但我认为他只是经常口渴而已。
话又说回来了,这可能是《家有仙妻》 Bewitched,1960年代美国的著名电视剧,共有256集。现已推出电影版,尼可·基德曼任女主角。带给我的错觉。那个时候,我很沉迷于《家有仙妻》,对剧中的男主人公Darren Stevens更是顶礼膜拜。每当他下班回家时,他的妻子(仙女下凡者)Samantha总会问他:“Darren,要我给你倒杯酒吗?”而丈夫总是把他的公文包放到起居室里镜子下的桌子上后,用他的花手帕擦擦额头,说:“最好给我两杯。”
我爬上床,身体陷入长毛绒床垫里。我立刻感到财富的好处。我是多么幸运,在我焦灼不安时至少还有舒服的床坐。为什么我是如此焦虑?这个问题刺痛了我。我不是焦虑,我是孤独!我的孤独如无底洞,深不可测。而此时此刻,我将它一览无余,这个发现将我吓得半死。这是多么惨不忍睹——仿佛你眼睁睁看着一辆车撞向你。但是转瞬之间,这个感觉又消失了。我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一扇门迅速打开,砰的一声,让我看看里面是多么混乱不堪。但是门很快又关上了,我来不及看到更多细节,一窥究竟。它只是打开让我扫一眼,让我知道这个房间是时候要来一个春季大扫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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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那些该死的蛋(10)
我喝醉了。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要去复原医院了,去三十天。”
电话那头一片静默。片刻后,“哦,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儿子?”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爸爸。”仿佛这就能涵盖一切。我没告诉他,公司就是我要去那地方的罪魁祸首。然后我说:“我去那儿是你的错,你使我成了这样。”
他在电话里粗重地呼气。他仿佛渐行渐远,越来越陌生,似乎只是我族谱上的一个远亲。“我不想和你谈这个,做你该做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工作。你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那工作总是你的,不想想你可能就要失业了。它可能很快就不是你的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是忘掉过去吧。你现在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
我被脑子里某种兽性的成分控制住了,仇恨在我血液里涌动。“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车里,你说你要杀了我妈妈最在乎的人吗?你还记得你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加速,加速撞向岩石吗?你还记得我当时只好跳车吗?那时我大概九岁吧,你这个混蛋。”我喊道。
他沉默了更长时间后,也咆哮了:“你知道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你全是瞎话,我烦透这个了,烦透了。”
我知道他还记得。
“那那次你拿香烟在我鼻梁上烧呢,在我眼睛中间?”
他又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他的语气出卖了他,坦白了一切。
那时我更小,才六岁,坐在他腿上,他慢慢把他的万宝路烟头放到我两眼中间……
我几乎都不记得这件事了,直到二十岁时得了湿疹,去看皮肤科医生。当她碰到那块伤疤时,她问:“这是什么?”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某些事不是你想不起,而是你不想想起。这片空白如此厚重,使人仿佛觉得在梦中潜水,喘不过气。
“不知道,可能胎记什么的吧。”我故作轻蔑地说。
她凑近了看,近得我能看见她每一个毛孔。“不,这是块烧伤,很久以前的烧伤。”我说绝对不可能,并且摆出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仿佛她告诉我我怀孕了似的。
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喝得酩酊大醉,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我看到那一切不是因为我醉后的幻觉,而是因为醉后我脑子失去了抑制,想起了过去。这是我醉后看到最美的,抑或最丑的场景。
我跟父亲说:“我知道你还记得。也许你当时是喝醉了,但是我知道醉了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些事你是摆脱不了的。”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抽鼻子。但在我还没确定他是因为内疚,或者只是过敏而抽鼻子前,他妻子抢过电话,说:“够了。”她就说了这个词,然后挂断。
我按了重播键,但是线路正忙。我坐下来,想,她并不知道内情。她在他戒酒后嫁给了他,她从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走进浴室撒尿。我一边撒尿一边想,我是不是又旧事重提了?这是不是那种受抑性记忆?看上去似乎是。
这一刻我觉得无比空虚,也许是忧伤吧。
也许是我支离破碎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缸中蜷缩着醒来,才发现头枕在一块乱糟糟的毛巾上。我站起来,用手摸了摸我靠着浴缸的背部。
我的背一片冰凉,像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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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无以为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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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
无以为傲
我乘飞机去明尼苏达州,届时会有人接机。当飞机在等待航线上盘旋时,我不禁浮想联翩,我想像着接机人的模样。那名行政人员没在电话里描述那个人的长相。“会是一名助理人员,我也不确定会是谁。他们会认出你的,放心。”
我好奇他们怎么会认出我。难道酒鬼们能自动散发出某种台克利酒香,以此作为跟其他酒鬼接头的暗号吗?
我想像应该会是一个老人。他蓄着弗洛伊德式的胡子,一副父亲的形象。他会有一双精明的、在跟酒精搏斗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眼睛。经过多年的内在修炼和节制,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慈善。他一定博览群书,没准在车里能跟我背些《易经》里的句子。
飞机准备着陆时,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我想他们会称之为穿风着陆。首先飞机的一只机翼会撞到停机坪,那侧的发动机就会爆炸;接着另一边也会撞到,也会爆炸。火球将会沿着跑道呼啸而下。飞机的残骸一路散落,直到越过机场冲到旷野里才停下来。它们继续闷闷地燃烧,直到面目全非。
飞机撞得很厉害,弹回到空气中,又撞。开始时这竟然让我感觉到一阵解脱。但是很快就被强烈的恐惧感替代了。
到了机场,我努力摆出一副来自纽约的样子,以便接机的人能尽快认出我。虽然天色昏暗,但我还是戴着太阳墨镜,好遮住我充血红肿的眼睛。我尽力不去看别人,我装出我是在哥谭镇酒吧,因为面对一群一成不变的模特和演员而面露倦色。我站在行李索询台边,脚底下放着我鼓鼓的行李包。这些包曾经跟着我环游世界拍广告,而现在却要跟我去复原院。我辜负了它们。
我等了十分钟。每个人在我眼中都变得可疑,都像是在找人。
我决定收起纽约的那一套,尽力让自己变成个濒临住院的人。我紧张地跺着脚,我咬着嘴唇,焦灼地环顾四周。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就地而坐,浑身打摆子,直到有个人抱住我说:“好了,我来了,我来了,跟我去院里吧。”
我又等了四分钟。在缉毒警犬注意到我之前,我得离开这里。真是难以置信,我的行李包在储藏室里放了一年,竟然还一尘不染。
我提起包,背到肩上,挤出电动门,来到出租车等候区。司机问我去哪,我把复原院的地址给了他。我一声不吭,始终没说医院的名字。我没有说:“普瑞德……你知道吗?就是德卢斯的那家‘同志’复原中心。对了,我叫奥古斯丁,我是个酒鬼……”
我说不出口。我只是把地址给了他:德卢斯北街3131号。
司机想都没想,就直接踩油门出了机场大门,上了州际公路。这让我有点郁闷,他好像很清楚他要去哪儿。他识趣似的什么都没说,这让我舒服了很多。
“今天又载了个酒鬼。”他一定会在回家后,在晚餐桌上一边吃蜂蜜火腿和圆齿土豆,一边对他的妻子说。他还会摇摇头,对他儿子说:“儿子,这个人是不是很可怕?”
当明尼苏达州土褐色、单调的景色绵延不绝地从窗前闪过时,我竭尽全力地想像复原院的样子。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播放复原院指南的磁带。我最喜欢的是这段:远离尘嚣的富兰克·赖特式建筑,由整齐优雅的黄杨木环绕而成;建筑的内部当然是杨·施拉格式的;充裕的房间,充沛的阳光,结实的床垫,和三百织的白色埃及棉床单……还有一只床头几(也许是桦树木做的,还有层镀锌钢面),上面摆着专为酗酒人调制的鸡汤和柠檬冰水。
我还联想到光洁可鉴的油布地板(既然这种病房化的细节我都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想我尽可以更天马行空地进一步发挥)。我想护士们不会穿白涤伦,那样太清一色,太模板化了;她们也许会穿量身定做的麻制工作服。当她们站在俯瞰百合花池的落地窗旁时,我将能将她们那被照映出的修长的腿一览无余。
我想,那还会有个大泳池。我会容忍它里面严重的氯味,我会体谅这一点的,毕竟那是家医院。
我想,在现代化装备的健身馆里还会有专门的游泳训练,到时我一定会将我腹部囤积的赘肉全减掉。
我想,我每天的饮食将会被严格要求和限制,估计会是蒸当地鲑鱼和时令蔬菜,他们还会有杏仁蛋白糖草莓甜品,但我会礼貌地拒绝这些的。
然而当平原的景色渐渐被工业园区替代时,我开始焦灼不安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我前所未见的停满小型货车的停车场。我脑子里像放电影样的想像戛然而止。
郁郁葱葱的景色去哪了?游满稀有的日本金鱼的池塘去哪了?还有那些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呢?
出租车向左拐进少女巷,医院应该就在巷角处。但我看到的是耸立于一片工业建筑中的皮尔斯贝里工厂仓库。穿过皮尔斯贝里(还有它在草坪上的“面团宝宝”),是座褐色的70年代的办公楼,楼檐上的招牌已不翼而飞,草坪已经被人踏平,草坪前方的一个标牌上的字母已经残缺不全——上面现在还剩:POUINS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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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无以为傲(2)
缺胳膊少腿的标牌通常是不祥之兆。记得小时候,当地有一家杂货店的“Price Chopper〃少了个“e”,而且“Pric Chopper〃的图标正好是一个男人挥着斧子。这是一种诡异的要阉割的姿势。这深深刺激了当时十二岁的我。
哦,我的天!
楼内一派繁忙景象,有种乡下诊所的氛围:一个接待员手举两个话筒,正对着其中一个讲;两个人隔着张椅子坐着,读过期报纸;一棵巨大的假垂叶榕在窗角若隐若现,垂着它灰尘仆仆的叶子。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接待员问。那是一个有一头像老鼠毛一样短发的、没有下巴的二十几岁的女人,她还长着水泡眼、水泡鼻和水泡牙齿。我告诉她我是来登记的,她友善地看着我,仿佛我是来漂白牙齿的。“请坐一会儿,马上就有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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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感到我的耳朵在充血跳动,我的脸直发烧。顷刻之间,所有的影像就要成真。
我现在就可以走,我可以说:“我有东西落在出租车上了……”然后我就掉头走回停车场。我走完十五尺,安全以后,就可以夺路狂奔。回到纽约后我可以跟每个人说:“我在飞机上顿悟了,我彻底想通了……心理上完全想通了……你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我喝酒了。”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朝我走来。
“嗨……”她像唱歌一样朝我走来,“你肯定就是奥古斯丁了,我是佩吉,跟我来。”这个女人身材很矮,但是不合比例地宽,而且她一身白涤伦装。她还有一头过肩的金色卷发,但是靠发根处却很黑,几乎占了整把头发的一半长。她喋喋不休地对我说着话,但是我已经晕得听不进去了。我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已经不小心掉进了宇宙间的虫洞里,莫名其妙地跌进了某种严酷的生活。
我被她领着兜兜转转地走下了一段楼梯,再往左拐,穿过一扇门,最后我发现自己突然进了一条长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门都开着。我一边走,一边偷偷朝房里看。这很容易,因为每间房都被屋顶的荧光灯照得透亮。我注意到每间房有三张床,我还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模模糊糊的消毒剂和婴儿粉的味道。有些人坐在床上,无所事事而茫然地朝走廊里。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禁用梳子。一个男人一边啃指甲一边惊恐地看着我,他花白的头发乱作一团。
这时一个身穿蓝色医院长袍的老人从我们面前穿过,老态龙钟的脸憔悴不堪,背开了个很大的口子,线头耷拉着。他深陷的双颊让我禁不住往后退。
这里简直是糟透了!
我像心理助产似地深呼吸了口气,但是突然想起来这里的空气里全是细菌,于是又赶快憋住嘴。为了随时监控现在濒临恶化的形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佩吉。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她的鞋跟已经磨得又细又糙——她似乎随时都会倒向左边。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要经常走路,经常由于突发情况而跑动?是突袭、还是逃跑?
她领着我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张灰色钢桌子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