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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11部分

小说: 没有月亮的晚上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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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

    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

    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

    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

    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07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

    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

    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

    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

    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

    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

    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

    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

    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

    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

    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

    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

    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

    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

    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

    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

    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

    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

    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

    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

    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

    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

    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

    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

    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

    结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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