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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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
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
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
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
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
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
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
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
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
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
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
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
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
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
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
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
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国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
里的话。
过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国维看着我,我避开他目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
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
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
08
我已经发动车子,他仅来得及上车。
破口大骂,“你想谋杀我?”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我。
车子左摇右摆,惊险百出,对路的车辆大响其号,一连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谁想谁死。
我一踩油门,车速骤增,他才不敢胡闹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他是谁,说!”
真无聊,完全同陈腔滥调一模一样。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谁,获知姓名之后,第
二件事是亲自现身去谈判。
总不能脱出老套。
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地说声“祝福你”,但始终希望他会大方地让出
他视作敝履的女人。
“减低车速!”他命令我。
车子似子弹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我从中获得勇气。
他害怕,端坐,不敢动弹。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车房门口把车停下来,他已被冷汗湿透,下车都有困难。
我冷冷说:“没有第三者。”
这是实话,没有人要我,但这不表示我不能离开他。
到周博士那里,每次都想诉尽委屈,每次开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则不能帮我。
“其实海湄,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这不是真的,我已说了许多。”
“是吗?”
“多于一切人。”
“我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没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个传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来说?”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想了许久,终于有了眉目。”
我不出声,她心绪真清。
“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闹大,当时你年幼,报馆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职业的缘故,
我特别留意这件案子。”
我反而轻松,她什么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问她:“是几时把我认出来的?”
“当你说,你父亲恨你的时候。”
“那不过是我第三次见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剧性格已活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