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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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
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
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
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
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
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
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
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
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国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
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国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
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
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
周博士给我一杯酒。
“家里开始装修,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为着风水的缘故。”
“你怎么睡?”
“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佣人都不愿意进去。”
“很静?”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我伸一个懒腰。
“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
“有什么好看?”
“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
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
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
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
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
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
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
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
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
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
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
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有时候在家中碰头,当着朋友的面,他会说:“海湄是爱我的,毫无疑问。”
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想分开,两年前他决定移民,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
不相信他有诚意,能卖的都卖了,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在那边也置了业,把我带过
去住三个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
该不该问他为什么?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于是推着,日复一日,假装忙,
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
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一车斗的鸡鸭,静静地蹲笼内,圆圆的眼
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场去吧?它们并不吵闹,在交通灯前,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
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
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
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
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
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情,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
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
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
她温柔地问:“你想怎么样?”
“让我晚上来,每星期两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么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气。
“每星期一你来我处晚饭,时间充沛一点,八至十。”她把地址给我。
我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完全脱离白天。
“太纵容你了,完全不见阳光,对身体无益。”
02
健康算什么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时候,也已属黄昏。
天下着潇潇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车。
时时与自己说,做人不宜过分苛求,能够与社会脱节已是最大的福气。世界上一切
事情与我无关,多么好,谁要与公众息息相关?开什么玩笑。人之所以要赚那么多钱,
就是想用金钱划出一条肯定的界限,与公众离远远的,站在干地上,诚恳而善良地说:
“群众的力量不容忽视。”
国维一直在金钱上满足我。
他从来不吝啬,其实他的收人,并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阵市面旺,人们火气
也旺,动不动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涨船高。
那时他做得凶,玩也凶,几乎不用睡觉,夜夜笙歌,凌晨回来眠一眠,又赶到法庭,
满城地走。
事业陷入低潮,空闲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后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与生产有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孩子。
他常充满灵魂地说:“你若做我这一行,日常接触的全是坏的种籽,你也会对人生
发生怀疑。”
我也不喜欢孩子。
因为我实在不能当自己是一颗好种籽。
只有国维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过头来说,只有我方能容忍国维。
车窗外的景色有肃杀之意,仅有的树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浓雾夜,坐汽车渡轮过海港,设法占船舷第一个位置,船驶出后,
车子像是浮在雾中央,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一段,直至抵达彼岸。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
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