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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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
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
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
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
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
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
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
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
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
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
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
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
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
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
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
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
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
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
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
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
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
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
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
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
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
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
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
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