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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6部分

小说: 没有月亮的晚上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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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

    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

    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

    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

    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

    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

    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

    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

    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

    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

    的厌恶到达绝点。
04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

    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

    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

    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

    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

    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

    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

    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

    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

    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酸麻,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

    我躲在他身后,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

    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

    愿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带去卖。

    保护自己,我感慨,谈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纷纷撑开洋伞。

    他穿着凯斯咪大衣,不怕受湿,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黏

    成一团团,全是螺丝卷。

    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认识他。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我们坐下来。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握太久了,有点麻痹,又怕搓顺了血脉,会

    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于是犹豫着。

    一低头,发觉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绢,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后,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

    我感动之余,忍不住笑出来。

    他也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离很近,牙齿并不整齐,两只犬齿特别尖,再长一些,可

    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心甘

    情愿地做了同党。

    我瑟缩一下。

    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

    杯子还未递上,香气已经扑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奶红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个梦,凭我自己,

    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我再一口喝尽了它。

    精神亢奋起来,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控制我的

    情绪。

    但我没有害怕,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凡事都要冒险,结局并不重要,主要

    是在过程当中,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

    你看,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

    一点点的快乐,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

    我低着头,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过来,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他摇摇头。

    释其幽怨的乐声传出来,我傻乎乎地呆坐着,忘记身份,忘记年龄,忘记一切。

    我也曾想过,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委屈得这

    么凄怆,我眼角禁不住又湿了。

    我们离开时,天已全黑。

    店铺虽打烊,灯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没有目的,也无栖身的地方,两人默默肩并肩散步。

    也许合该如此,迎面而来的,竟是玛琳与她的另一半。

    对,她的精品店就在这附近。

    我向她微笑点头,她本来预备交换笑容,突然看到我身边的人,毫不忌讳地怔住,

    张大嘴,然后如见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离去。

    我耸耸肩。

    多年来我是陈国维的装饰品,只能装饰他,不能装饰别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疯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们在大堂前道别。

    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来,刚巧一个

    圆圈,把我与他环绕着,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标出男女主角。

    站一会儿我按铃,女佣人来开门,这么早回来,连她都觉得诧异。

    看着我进去,他转头。

    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看他上车。

    一切像第一次约会。

    第一次约会我的人,正是陈国维。

    我们去跳舞,到十一点多回来,与朱二不同的是,国维不住地说话,他认为漂亮的

    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进了门,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渴望着有第二、第三,以及无数次的约会。

    我放下厚丝绒帘子。

    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涂肥皂时发觉忘记脱皮手套,难怪洗半天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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