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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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父亲对她怒发
冲冠,而母亲却天天数落著她的“不是”,和她带给家门的“羞辱”。这种日子漫长而无
奈,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她总想到死,总想一了百了。总想到星空之下,
和大海之上的时光。“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
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背的全是这类文句,随便拿起纸和笔,涂出的也都是“春心莫共
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可是,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
不但不再哭泣,而且,常常带著抹神秘的喜悦。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
得联系了。于是,她在许多夜里,就仆伏在奶妈膝上,请求著,保证著,哭诉著,央告
著……于是,有一天,奶妈带著她一起离家私逃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投奔了正在当
矿工的杨腾。
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
里种花椰菜、种豌豆、种葱、种各种蔬菜,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忽然间,唐诗完全没有用
了,忽然间,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她的“过去”一下子就消失得
无影无踪,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满园的豌豆……她学习著适应,
冬天,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夏天,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她没有抱怨过,甚至没有后
悔,她只是不知不觉的衰弱下去。奶妈是春天去世的,那时,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奶妈临
终时是含著笑的:“亭亭,”她唤著她的乳名:“给杨家生个儿子!生个男孩子,杨家等著
他传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转著头,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的响著,像来自遥远的深谷:“……不
许碰水缸!产妇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著,痛、痛、痛。最后,她仍然躺下
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
“……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
“……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著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到神桌下
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怎么呢?难道她要死了吗?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不行,孩子
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带孩子,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她还要在杨腾带著满身煤
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她还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喃喃的低唤:“杨腾,
杨腾,孩子,孩子……”
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纤细修
长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烧香哪,烧香哪!念佛哪!”空气里有香
味,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经来……而这一切,离曼亭都变得很遥远很遥
远。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带著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
去,流去。“孩子,”她挣扎著说:“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谁在嚷。
“抱给她看!外省郎,抱给她看!”
杨腾颤巍巍的接过那小东西来,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他含著泪把那
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通通的,
小嘴张著,“咕哇……咕哇……”的哭著,眼睛闭著……曼亭努力的睁大眼睛看去,那孩子
有两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双眼皮呢!像杨腾的大双眼皮呢!
“她——会长成——一个很——很美很美的——女孩!”她吃力的说,微笑著,抬眼看
著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窗外的小院里,开满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云
雾,紫色的花蕊。她——这小婴儿——出生在豌豆花盛开的季节。“豌豆花。”她低低的念
叨著。“紫穗,杨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握著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
慢慢的阖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呐喊著。
杨腾瞪著那张床,那张并列著“生”与“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两眼直直的
瞪视著,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他不动,不说话,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儿。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
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
她的母亲临终时,似乎为她取过名字,但是,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了,
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阿土婶曾坚持是“纸碎”或是“纸钱”之类的玩意,认为这女孩
索走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杨腾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曼亭曾重复的
说过:
“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长,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失火的天堂3/412
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极端
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煤铲一铲
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愤都
藉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外,他是个沉默寡
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台语,“样”是日语。翻成国语,“缘
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亮的小伙
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起
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豆花在
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玉琢,皮肤白里透红,随著一天天长大,她细嫩得
就像朵小豌豆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又遗传了父
亲那较深刻的轮廓,双眼皮,长睫毛,乌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珑的嘴。难怪阿婆常说:
“这孩子会像她阿母说的,长成个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玉兰的宠儿。玉兰那年刚满十八
岁。是个身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视,她的工作是帮著家
里种菜喂猪,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苋菜(喂猪的食料)以及掘红薯,削红薯签。当地人
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再晒乾,存下来,随时用水煮煮就吃了。玉兰的工作永远做不
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豌豆花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
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汤和蔬菜汁。孩子才两个月,就会冲著玉兰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像传教
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玉兰经常抱著豌豆花去
杨腾的小屋里。“让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子长大了,
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别的倒也没缺点,身体强壮,工作努力,赚
钱比别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说台语,又相当“缘投”。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
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玉兰又抱著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
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的跟著人转。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著呆,那些日
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玉兰看著他摇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拿到
后院的水缸下去洗。单身男人,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早
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时,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
“杨哎,看著豌豆花!”
玉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生
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来称呼
了。玉兰去洗衣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豆花,虽然只靠米汤、肉汁、蔬菜汁胡乱的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已经
会在床上滚动、翻身。杨腾正对著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凉,天上
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著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
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这刹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他
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著嘴哭,他粗手粗脚的抚摸孩子的额头、手腕、
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
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
动了。同时,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爱抚,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
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著父亲,小手指握著父亲粗壮的大拇指,摇撼
著,她嘴里“咿咿呀呀”的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
去,他惊愕不解,迷惑震动的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么稚
嫩,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著豌豆花怔住了。
同时,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的嚷著:“怎么
了?怎么了?”看到杨腾抱著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湿漉漉
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
能的缩了缩身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
办?怎么办?”他惶急的看著玉兰。
“不要紧的呢!”玉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
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揉著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
可以了。”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摇头,奔回家去取了瓶万
金油来,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豆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的
抱紧孩子,急切的说:“别弄痛她!”“一定要上药的!”玉兰说,揉著那红肿之处。一面
埋怨的看了杨腾一眼。“交给你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
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的松了手,让玉兰抱起豌豆花。
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怀抱著婴儿,轻轻的摇晃著,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了。
玉兰怜爱的看著孩子的脸庞,一面摇著,一面唱著一支台语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
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情,
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
(注:查埔:男孩。查某:女孩。)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疼是像黄金,成囝消责任,
养你到嫁娶,母才会放心!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
杨腾带著某种深深的感动,看著玉兰摇著孩子,听著她重复的低哼著“婴仔婴婴困,一
瞑大一寸”的句子。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著孩子那黑软的细发。
她低著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照射著她
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著光采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满了
大自然的活力,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种母性的温柔。她抱著孩子的模样,是一
幅感人的图画。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经睡著了,杨腾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注视著那孩子甜甜的睡态,孩子在吮著嘴
唇,阖著的两排睫毛不安静的闪动著。“她在做梦呢!”杨腾小声说。
“是啊!”玉兰小声答,抬起头来,她对杨腾微微一笑,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这是
第一次,玉兰看到杨腾对她笑。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
这以后,带豌豆花似乎是玉兰的喜悦了。
玉兰不止帮杨腾带豌豆花,她也帮他洗衣,整理房间,处理菜园里的杂草,甚至于,把
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玉兰!”玉兰的妈生气了,常常直著喉咙
喊:“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影,也不怕人说闲话!”
“哎哟!”阿婆阻止了儿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让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够可
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