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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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教……”朱老师逃出了鲁家,始终没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但她发誓不
再去鲁家,师范学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却没教她如何教“家长”。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
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看著
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能念书,我就糟糕了。我
有的时候会做错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来的!你们不要再去我家了,请老师……再也不要去
我家了!”老师们面面相觑。私下调查,这孩子出生十分复杂,彷佛既不是鲁森尧的女儿,
也不是李玉兰的女儿,户籍上,豌豆花的母亲填的是“许氏”,而杨腾和那许氏,在户籍上
竟无“婚姻关系”。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搁置下来,全校那么多孩子,也无法一个个深入调查,何况外省
籍的孩子,户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学校不再过问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尽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带
著不同的伤痕来上课。
豌豆花二年级的时候,玉兰又生了个小女孩。取名字叫鲁秋虹。秋虹出世,玉兰认为她
的苦刑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她终于给鲁森尧生了个孩子。谁知,鲁森尧一知道是个女
孩,就把玉兰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算哪门子女人?你只会生讨债鬼呀!你的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儿做的吗?给人家
王八蛋生儿子,给我生女儿,你是他妈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兰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心碎的回忆著,当初光美出世时,杨腾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
边轻声细语:“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好!我都会喜欢的!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可爱的小母
亲!”同样是外省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玉兰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广大的
区域,也不太了解,人与人间的善恶之分,实在与省籍没有什么关系。
鲁森尧骂了几个月,又灌了几个月的黄汤,倒忽然又喜欢起秋虹来了。毕竟四十岁以后
才当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爱起来又爱得过了火。孩子不能有哭声,一哭,他就
提著嗓门大骂:“玉兰!你八成没安好心!是不是你饿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
我女儿!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难道只有杨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鲁的孩子你就
不好好带!你存心气死我……”说著说著,他就越来越气。玉兰心里著急,偏偏秋虹生来爱
哭,怎么哄怎么哭。鲁森尧越是骂,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
常常莫名其妙的就挨上几个耳光,只因为“秋虹哭了”。
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了
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也
都热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而豌豆
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
烧饭、洗衣、抱妹妹……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煮饭一面看
书,不止看课内的书,她还疯狂的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著衣服一面幻
想,幻想她是仙蒂瑞娜,幻想有南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南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豆
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瘀紫,这一下不得了,他
左右开弓的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著说:
“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玉兰!你这狗娘养的!
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看她拧伤了秋虹……”“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著,挨
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
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长的
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因为她
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
祈祷,哭著,低低呼唤著:
“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来
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为她
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有偏头痛
的毛病。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
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不坏,他
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
“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不打她好了!”以后,他确实比
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瘀血”,只是一块与生俱
来的“胎记”而已。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
了。失火的天堂9/416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以
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连续不
停的下了十二小时。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
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流,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入
平原。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旧弯弯曲曲,迂
回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内,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入
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区内
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带,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他们靠上帝赋予的
资源而生存,再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给的恩赐,上帝竟会收回。八月七日,在十二小
时的持续大雨后,海水涨潮,受洪流激荡,与大肚溪合而为一,开始倒流。一时间,大水汹
汹涌涌、奔奔腾腾,迅速的冲击进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冲垮,洪水滚滚而来,一
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土地,卷走村舍,冲断桥梁,带走牲
畜!……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竟在一夜间妻离子散,丧失生命。这夜,豌豆花和
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由于大雨,那天没有上课,豌豆
花整天都在帮著做家事,带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无法晒在外面,晚上,整个屋子里挂满
了秋虹的尿布,连豌豆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秋虹跟著父母,睡在隔壁的卧房里,鲁
森尧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为睡前,豌豆花还听到他在折辱玉兰的声音。大水
涌进室内,是豌豆花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还没睡著,她正幻想著自己是某个童话故事中的
女主角,那些时候,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读书和幻想。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她首先觉得床
架子在晃动,她摸摸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没做恶梦,怎么床在动呢?难道是地震了?
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却一脚踩进了齐腰的大水里。这一下,她大惊失色,
立刻本能的呼叫起来:
“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妈妈!妈妈!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慌乱
中,她盘水奔向母亲的房间,摸著电灯开关,灯不亮了。而水势汹汹涌涌,一下子已淹到她
的胸口,她开始尖叫:“妈妈!妈妈!”
黑暗中,她听到“噗通”一声水响,有人跳进水中了,接著,是玉兰的哀号:“光宗!
光宗在刘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妈妈!”她叫著,伸手盲目的去抓,只
抓到玉兰的一个衣角,玉兰的身影,就迅速的从她身边掠过,手里还紧抱著秋虹,一阵“哗
啦啦”的水声,玉兰已盘著水,直冲到外面去了。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个人开始漂浮起
来,同时,她听到屋子在裂开,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碎裂声、水
声、人声、东西掉进水中的“噗通”声……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还有鲁森尧尖著嗓子的大
吼大叫声:
“玉兰!不许出去!玉兰,把秋虹给我抱回来!玉兰!他妈的!玉兰,你在哪里……”
四周是一片漆黑,头顶上,有木板垮下来,接著,整个屋子全塌了。豌豆花惊恐得已失
去了意识,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冲下去,接著,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
冲去,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张嘴,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她开始伸手乱抓,这
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举起
来,放在一块浮动的床板上,她死命的攀著床板,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光美,光
美还睡在床上!她放开喉咙,尖叫起来:“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里?”
她这一喊,她身边那男人也蓦然被喊醒了。他在惊慌中仍然破口大骂:“原来我救了你
这小婊子!豌豆花!你妈呢?”接著,他凄厉的喊了起来:“玉兰!玉兰!你给我把小秋虹
抱回来!秋虹!秋虹!玉兰!你伤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兰……玉兰!我的秋虹呢?我
的秋虹呢?”豌豆花死力攀著木板,这块载著她和鲁森尧的木板。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
著冲远,冲远。她已经无力去思想,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这声调的凄厉,和那
汹涌的水势,房屋倒塌的声音,风的呼啸,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同时,还有许多
凄厉的喊声,在各处飘浮著。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身上拉扯过去。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个
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晃晃的爬在木板上,水不住从她身上淹过来,又退下去,
每次,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她不敢动。世界没有了,这世界只有水,水和恐怖,水
和鲁森尧。鲁森尧仍然在喊叫著,只是,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绝望:“秋虹!我的
秋虹!玉兰!你滚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豌豆花挣扎著想让自己清醒,她勉
强睁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幢的漂浮著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大雨直接淋
在头顶上,没有屋顶,没有村落,整个乌日乡都看不见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里去。豌
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来越涣散的思想:大海里什么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兰……
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开始绞痛起来,绞痛又绞痛。而她身边,鲁森尧的狂喊已转变
为哭泣:
“玉兰……玉兰……秋虹……秋虹……”
不知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爬满了豌豆花一脸。热的泪和著冷的雨,点点滴滴,与那漫天
漫地的大洪水涌成一块儿。恍惚中,有个黑忽忽的东西漂到她的身边,像个孩子,可能是光
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湿而冰冷的毛爪,她大惊,才知道不是光
美,而是只狗尸。她号哭著慌忙松手,自己差点摔进洪水中,一连灌进好几口污水,她咳
著,呛著,又本能的重新抓紧木板。经过这一番经历,她整个心灵,都因恐惧而变得几乎麻
痹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枝,绊住了。树上,有个女人在哭天
哭地:
“阿龙哪!阿龙!是阿龙吗?是阿龙吗?”
立刻,树上老的、年轻的,好几个祈求而兴奋的声音在问:“是谁?阿龙吗?阿升吗?
是谁?是谁?”
“是我。”鲁森尧的声音像破碎的笛子:“鲁森尧,还有豌豆花!”“噢!噢!噢!”
女人又哭了起来。“阿龙哪!阿龙哪!阿龙……阿龙……噢!噢!噢……”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干号著。树上的人似
乎还不少。
“免哭啦!阿莲!阿明!”一个老人的声音,嗓子哑哑的。“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
娘会保佑我们!阿龙会被救的,阿升他们也会好好的!免哭啦!我们先把豌豆花弄到树上来
吧!豌豆花!豌豆花!”豌豆花依稀明白,这树上是万家阿伯和他家媳妇阿莲、儿子阿明,
万家三代同堂,人口众多,看样子也是妻离子散了。她想回答万家阿伯的呼唤,可是,自己
喉咙中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惊慌、悲切、绝望,和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
的。而且,她开始觉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发胀了。
有人伸手来抓木板,木板好一阵摇晃,鲁森尧慌忙说:
“不用了!我抓住树枝,稳住木板就行了!树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
秋虹和玉兰都不见了!”他又悲叹起来:“唉唉唉!唉唉!”
“噢!噢!噢!”他的悲叹又引起阿莲的啼哭。
“嗬嗬!嗬嗬!嗬嗬嗬……”
哭声、悲叹声、水声、风声、雨声、树枝晃动声……全混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开始模
糊起来。昏昏沉沉中,万家阿伯的话却荡在耳边:“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
们!”
是啊!玉兰妈妈没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