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一线光 作者:亦舒-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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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司说:“一针特效药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医生说你可以如常上班。”
没把她当麻疯女,真正幸运,方宇从中学习到,待人宽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愈后老总同她说:“有一位长辈,愿意提供一个奖学金给你。”
方宇铬愕问:“谁?J
“在适当时候,她会与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别人知道,他认为你是有志向的勤读生,愿意支持你。”
方宇问:“奖学金在哪个国家?”
“英国剑桥。”
许方宇兴奋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样担心得失眠。
“无端端去得那么远干什么,过年过节一并连周末都见不到她了。”
“读了又读,有完没完,晃眼三十,还嫁人不嫁。”
“帮人打官司会结免,不知有无危险。”
“会不会改错名字?许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当日翻开字典,第一个字是方,第二个是宇,一生笑说极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欢她读书,而是希望凡事适可而止。
方宇还是出发了,整整一年在绵绵不停下雨的大学城里专修合约法律,学费住宿都由那位长辈包办。
她感激莫名,异常勤读。
冬季,有电话来约她。
“有空见个面吗?”
万字有灵感,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没想到这位长者会亲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还好吗,冷不冷,功课上手否,鹤坚教授最喜出难题,平日有何消遣?”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方宇,她心思密实,忽然想到,这位长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缩,且正在营业中,小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谙法文,知道谢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类嫉妒。
门僮迎上来,接著大堂经理带她到二褛。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力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看应一声。这时,女侍棒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乐的节日,可是,却只得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到旅馆来,有时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不听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
这里边一定有个故事:她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是与那个人有缘无份,或是像方宇这样,勤力过头,无暇发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错过了最后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见慈善机构代表前来募捐,时时有神职人员坐在会客室等著与她见面。
渐渐她派方宇办些琐事,身边像多了一个助手。
方宇毕业时她说:“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见你了。”
“我留下来陪你。”
“怎么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发展,找这边不乏人用。”
方宇不愿走。
“你每年冬至来看我即行,千万不要时时来,我怕烦,还有,来之前,请与柜台预约。”
她是故意那样说吧。
方宇依依不舍的走了。
老太太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站在蔷薇架下挥手,仍然像图画中人。
要到后来,方宇才知道,那时老太太其实只得六十出头,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两鬓一白。也就属于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勋律师行工作。
都会中最多签下合同又却反悔赖帐的人,方宇所学大派用场,由她出马,百战百胜,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儿。
物价飞涨,一元商店已升格为十元商店,可是,仍没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现在与大嫂一起看店。
万字有时也去小店参观,童年回忆温馨洋溢。
她母亲笑不拢嘴,“走过大半个世界,又回来了。”
大哥悄悄说:“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却不再来找她,我的扫帚无用武之地。”
做了母亲,一生忧虑,许太太又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
方宇笑答:“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旧去探访老太太。
老人说:“年年都是一个人,伴侣呢,动动脑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顺带处理一些地产问题。”
没想到老太太,真的会回来。
听到电话,方宇急想去接飞机,她已经在酒店安顿好。
这样吩咐方宇:“礼义道八至十二号的礼义大厦请帮我整幢卖掉,款项寄存基金,
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业价格飞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说:“有点可惜呢。”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要不动产无用,已是用钱的时候了,你替我去办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签字,她忽然说要到银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纪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还走得动,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边。”
方宇似有预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个客人的约会,与老太太到附近银行,阿忠兜了几次,找不到停车地方,方宇与她先下车。
走进大堂,老太太说“锁匙在手提袋里,忘记带下车。”
阿梅即时替她打电话给司机,片刻说:“阿忠马上拿过来。我去门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门口去。老太太对方宇说:“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说我们进经理室去喝茶,偏偏这时经理已经笑看出来,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给经理,让她坐下,才去沙滤水缸边斟水。
谁知一转背,就听见有人低呼一声,再转过头来,已经看见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几个好心人围着她问候,并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连忙跑过去,只听得老太太镇静地说:“不怕,大约摔伤了手臂。”
一看,前臂软软挂下来,宛如三节棍。
方宇大为紧张,立即召救护车,接若阿志与阿梅也赶进大堂,都很镇定,并无大呼小叫。
他们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门口走。这时,救护车也来接走伤者。
方字内疚到极点,“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却调转头来安慰她:“嘘,嘘,你看,年纪一大,出一次门都不能胜任,趁年轻,真要倒处玩。”
方宇整晚留在医院里,医生温言对老人说:“要上螺丝了,这次无碍,下次小心,你为何摔倒?”
她嗒然不语,半晌才说:“我高估自己体能。”
“回家不妨做此适量运动,手脚才会保持灵活。”
“知道了,就练咏春吧。”
手术后她的精神又回来了。“方宇,我介绍男朋友给你,他叫关永棠,是一个酒商。”
方宇说:“且不急这个,你先休养好身体。”
过几日她就见到了关永棠。
他并非一个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他剪平头穿卡其色麻质衬衫长裤,有点绉,十分随和,对老太太恭敬之余也很爱护,像一个最小的儿子珍惜已经老去的母亲。
他偷偷带香槟给老太太喝。
有酒无菜也不行,他把乌鱼子切薄片给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转过头来说:“一句话也没有,怎样上庭辩护?”
老太太说:“方宇从不讲废话。”
关永棠好奇问:“你俩怎样认识?”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师行,已经晚上九时,职员均已下班,只见一盏孤灯下有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坐着苦干,参考书叠得几尺高,便问老朋友这是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获得奖学金的来龙去脉。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们又怎样认识?”
关永棠笑答:“我卖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样简单。
老太太说“我喜欢喝香槟,永棠永远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鲁格。我们很快成为莫逆。”
方宇又问:“你呢,你可是刘伶?”
关永棠知道这是关键性问题,小心回答:“我只适量品尝。”
他身边没有无线电话或是传呼机。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礼。
初步测试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对下人无礼的那种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笔取来。”
方宇到邻房去。支开了方宇,也太大问:“永棠,怎么样?”
关永棠先是不出声。然后轻轻说:“一见钟情,忽然自惭形秽,觉得不配。”
“离过一次婚也小算什么?”
“不不,不是这个,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个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点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愿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门口,全部听到。她笑笑不出声。
父亲与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圆圆,她对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过,不必说给关永棠知道。
过两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她一走,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悄然而至,像圣经里形容的大海啸,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样高,打下来,摧毁盖覆整个城市。
房屋价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还难以脱手。
方宇这才明日到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随便挥一挥手,在适当时候便赚得足够利钱行善。
接着的一个冬至,方宇去采访老太太,她给方宇一个题目。
“方宇,替我找三个人。”
噫,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三个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点古怪。
“方宇,你还记得去年我在银行大堂书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来,“可是要控告银行?”
“不不,当时也真怪,我好端端与经理说话,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库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撑,听到清脆骨折声,痛彻心肺,眼泪都流出来。”
方宇答:“我记得很清楚,我转过头来,只见你已经跌倒在地上。”吓得彷佛心自喉头跳出。
“方宇,你有摄影机般记忆,以后的事,由你来说。”
方宇整理一下思维,“是这样的:先后有三个女子自动奔过来帮你,第一个是年轻的母亲,胸前襁褓包著一个小小女婴,她奋不顾身扶你在地上坐好,问你痛不痛,伤在哪里。”
“是,那幼婴才周岁人小,十分可爱。”
“接着,有短发圆睑的少女蹲下看你伤势,发现你手臂折断,立刻解下围巾,替你把手臂绑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几分钟内发生,你却看得这样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个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书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得十余岁,真正难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来了,经理惊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这三个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礼物给她们。”
方宇点点头。
“别告诉她们我是谁。”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怎样说。
她点点头,“我明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进行寻访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请能干可靠的私家侦探郭氏,一起到银行要求观看当日大堂摄录机拍摄所得记录。
大堂经理说:“我们确有保存当日记录,片段清晰显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脚拌跌,与人无尤。”
“请放心,老太太不责怪任何人。”
经理笑,“那银行方面就放心了。”
从黑白粗糙的镜头下,他们看到了三个同情心丰富的年轻女子。
郭氏说:“这小女孩最难得,她富有强烈好公民意识。”
“年轻妈妈也反应迅速。”
郭氏说:“我已认出这短发少女,她是一名运动员,已经有点名气,曾代表本市出赛亚运获奖。”
“原来本市好人比坏人多。”
“怎么都是女将?”
“想必那日男子都没出来。”
他们录下照片去寻人。
那小女孩也不难找,校服口袋上有极明显的校徽。
头一个找到的是蒋佐明。郭氏同许方宇说:“已经肯定那的确是她。”
方宇愉快地说:“我已订购三只金手表。”
“许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并非一只金表。”
方宇脱口问:“为什么?”
郭氏脸上露出哀伤惋惜的神情来:“原来半年前她因车祸重伤,失去一目一腿。”
“啊!”
许方宇大惊,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来她已订婚,此刻未婚夫离弃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么办?”方宇忽然失措。
“许小姐,她正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当晚方宇请了老太太,说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却很镇定,“尽我所能,扶她站起来。”
“是。这样好心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否极泰来。”方宇流下泪来。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记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发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