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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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说给我做老婆。我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了个黄头发、小
耳朵、唇上沾着黄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说,呸,我才不稀罕你老婆那黄毛侄女,
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讨那样的丑老婆!嗨,小子,眼眶还挺高,但我非把
这个丑丫头说给你不可!我说你找块石头把我砸死吧。他说,爷们儿,咱俩订个
君子协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说给你当老婆。
如果你违犯了,我马上就让我老婆带着她侄女跑到你家炕头上坐着,我让那丑丫
头说你已经强Jian了她,看你怎么办!我一想,要是那又丑又傻的丫头坐在了我家
炕头上,口口声声地说我强Jian了她,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了。虽然俗言道“身正
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墙皮上”,但这种事,又如何辩得清楚。于是我就与陈
大福订下了君子协议。时问长了,从陈大福对待我的态度上,我悟到他其实更怕
我,所以我敢用砖头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才敢对他那样蛮横地说话。我说:
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爷们儿,他说,你姐姐正在给我老婆接生呢。我
看着院子里那五个阶梯般的鼻涕丫头,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样,一窝
一窝地下。他龇着牙说:爷们,别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伤人心,你现在还小,等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说:我没空与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对着他家的窗
户大喊:姐姐,姐姐,娘让我来叫,金龙快要死了!这时屋子里传出响亮的婴啼,
陈大福火烧屁股般蹿到窗前,大声问:什么什么?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的声
音:带丫把的。陈大福双手捂着脸,在窗前的雪地里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哭:
呜~一呜~~老天爷,你这次开了眼了,我陈大福有了接续香火的了~~我姐姐
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着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金龙要死了,从平台上一头栽下
来,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拨开众人,蹲在金龙身旁,先伸出手指试试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
然后摸摸他的额头,站起来,威严地说:快把他抬到屋里去!“四大金刚”把我
哥抬起来,往办公室走。我姐说,抬回家,放到热炕上!他们立即改变方向,把
我哥抬到了我娘的热炕头上。我姐斜着眼看黄家互助和合作。她们的眼里都饱含
着泪水,她们的腮上都起了冻疮。她们的面皮都很白,紫红的冻疮,像熟透的樱
桃一样鲜艳。
我姐解开我哥腰问那条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带,把皮带连同皮带上的发令
枪扔向墙角,有一只出来看热闹的小耗子被砸个正着,尖叫一声,鼻孔流血而死。
我姐把我哥的裤子往下褪,露出了半个青紫的屁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我姐
皱着眉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药水吸进针管,然后,胡乱地戳到我哥屁股上。
我姐给我哥连打了两针,又给我哥挂上吊瓶。我姐技术好,扎静脉一针见血。这
时,吴秋香端着一盆姜汤进来,要给我哥往嘴里灌。我娘用目光征询我姐的意见,
我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秋香就给我哥灌姜汤。用一只汤匙子往嘴里灌。她的
嘴随着我哥的嘴巴开合而翕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母亲表情,我见过很多给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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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食时的母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她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小孩子嘴巴
咀嚼时,她的嘴也跟着咀嚼。这是真情流露,无法伪装,于是我就知道,吴秋香
已经把我哥当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吴秋香对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们两
家人也是那种鸡毛拌韭菜乱七八糟的关系,能让吴秋香的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动
的,不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她那两个女儿的心
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这场革命中表现出的才华,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
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
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对吴秋香我一直没有好感,但自从发现她弯着腰从柳丛里
溜跑之后,反而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情,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与我见面,脸
上都会突然地红一红,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灵活,耳朵很白,
耳垂上有颗红痣。她的笑声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帮我爹喂牛,
她悄悄地溜进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然后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脯上揉搓
着,低声说:好儿子,你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
牛眼如炬。她受了惊,把我推到一边,转身溜走了。我追寻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
影,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受。
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鸡芭硬了,我感到这是
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
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
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过十
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
但吴秋香在牛棚里抱过我,用她的奶子揉我的脸,使我的鸡芭硬起来,我们俩已
经不清不白,她决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我感到痛苦、忧虑、罪疚,再加上跟
着胡宾放牛时,从这个老流氓嘴里听到过的许多错误的性知识,什么“十滴汗一
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么“男孩一旦射过精个头就再也不会长”啦,乌七
八糟念头纠缠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龙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
躯,看看互助丰满高挑的身躯,我绝望,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我想,我要是一
头没有思想的公牛有多么好啊,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
但有思想而且思想还极为复杂,你不但考虑人世的事,还要考虑阴问的事,不但
考虑今世的事,还要考虑前世和来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撑着出来领导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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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剥下来放在开水里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确良”
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来。那顶伪军帽,褪色起皱,
恰似一头阉牛的卵囊。我哥一见他的军装和军帽成了这模样就急了。他暴跳如雷,
两股黑色的血从鼻孔里喷出来。娘,你还不如杀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军装军
帽说。娘十分歉疚,面红耳赤,有口难辩。我哥发过脾气,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不喝水,叫不答,唤不应,连续两天两夜。娘
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里翻来覆去
地念叨着:嗨,老糊涂了!嗨,老糊涂了!姐姐看不过去了,一把掀了被子,显
出了一个形容枯槁、胡子扎煞、眼窝深陷的哥。哥,我姐气不忿儿地说:不就是
一件破军装吗?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衣裳让娘为你上吊?哥坐起来,目光呆滞,长
叹一声,未曾开言泪两行,说:妹妹,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对于我的意义!俗言
道“人凭衣衫,马靠雕鞍”,我能发号施令,压服坏人,靠的就是这件军装。姐
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难道你趴在炕上装死,就能让那件军装复原?哥想了
想:好吧,我起来,我要吃饭。娘听说我哥要吃饭,忙得团团转,擀面条,炒鸡
蛋,香气满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时,黄互助羞羞答答地进了门。我娘兴奋地说:闺女,虽说是
一家院里住着,你可是有十年没进大娘的家门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互助,眼
神里透出亲热。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双眼盯着那件揉成一
团的军装,说: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龙哥的军装洗坏了,我学过裁缝,懂一点布
料的知识,你们敢不敢“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军装交给我,让我试试,看能
不能把它整好。——闺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里放着光说,好闺女亲闺
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龙哥的军装复了原,大娘我给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军装,那只伪军帽,被她一脚踢到墙角上的老鼠洞边。互
助走了,希望来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复原我哥的军装,但走到杏树就
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因为那黄瞳,在他家门口,用一把十字镐,噼里啪啦地劈一
个老榆树根盘。木片横飞,犹如弹片。更可怕的是黄瞳那张小脸上那副不阴不阳
的表情。他是屯里的二号走资派,“文革”初起时被我哥修理过,现在已经靠边
站,肚子里肯定窝着火,恨不得把我哥烧烤了。但我知道这厮心里也是矛盾重重,
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惯于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他那两个宝贝闺女对我哥的
情意。我娘让我姐去探听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黄家二女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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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从黄互助骂我姐那些咬牙切齿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们之间怨仇很深。娘让我去
看一看,说小孩子脸皮厚。娘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里确也想
知道黄互助用何法修复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黄家靠拢,但一看到黄瞳劈
树根时那股邪劲,我的腿先自软了。
第二天上午,黄互助夹着一个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兴奋地从炕上蹦下来,
我娘嘴唇乱哆嗦但说不出话来。互助面色沉静,但得意的神情从嘴角眉梢上溢出。
她将包袱放在炕上,揭开,显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军装和平放在军装上的一顶新军
帽。那军帽虽然也是用染黄的白布仿制而成,但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尤其
显眼的是,她用红绒线在军帽的前脸上,绣上一颗五角红星。她将军帽递给我哥,
接着抖开军装,虽然还能看出一些皱痕,但基本上恢复了原状。她低眉垂眼,粉
红着脸,抱歉地说:大娘煮得时间太长了,只能恢复成这样了。天哪,这伟大的
谦虚犹如重锤,猛击我娘和我哥的心脏。我娘的眼泪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我哥
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让他抓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挣脱了,侧着身子坐
在炕沿上。我娘掀开柜子,拿出了一块冰糖,用斧头砸碎,让互助吃。互助不吃,
我娘就硬往人家嘴里塞。她含着冰糖,对着墙壁说,你穿戴上看看,有没有不合
适的,可以改。我哥脱掉棉袄,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牛皮腰带,挂上发令
枪,司令员又虎虎有生气,似乎比先前更显气派。她像一个裁缝,更像一个妻子,
在我哥身前身后转着,砘砘衣角,扯扯领子,又转到面前双手正正帽子,有些遗
憾地说:帽子紧了一点,但只有这块布料了,将就着吧,明年开了春,到县里扯
了几尺细布,再给你缝一顶。
我知道我彻底没戏了。
第十九章金龙排戏迎新年蓝脸宁死守旧志
自从与黄互助好上之后,我哥身上的野性大大收敛。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
变男人。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组织那种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却组织了
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黄互助一改羞羞答答的做派,变得大胆泼辣,热情
奔放。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板戏
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
唱李玉和的唱段。他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我不得不承认,
我对黄互助的幻想,是癞蛤蟆对天鹅肉的幻想。许多年后,莫言那小子对我袒露
心声,说他也对黄互助有幻想。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不到小癞蛤蟆也想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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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肉。——一时间,西门家大院里,胡琴与笛子合奏,男腔与女调共鸣。革命的
指挥中心,蜕变成一个文艺俱乐部。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刺
激,日久便觉心烦。我哥突然变换革命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众人的脸上,都洋
溢着喜气。
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
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
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的音乐哼哼。
新年前夕,我哥与互助顶风冒雪进了一趟县城。他们鸡叫二遍就动身,第二
天傍晚才回来。去时他们徒步,回来时却乘坐着一台洛阳造“东方红”牌链轨拖
拉机。拖拉机马力巨大,本来是用来牵引犁铧犁地或是牵引收割机割麦的,现在
却成了县城红卫兵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再大的风雪、再泥泞的道
路也难以阻挡。拖拉机没有走那座摇摇欲塌的石桥,而是从结冰的河道里驶过,
翻过河堤,进入屯子,沿着屯中央的大道,飞快地驶向我们大院。它无牵无挂,
挂着高档,加足油门,跑得飞快;强大的链轨压得雪泥四溅,车后留下两道深深
的沟壑。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扇扇飞起的铜
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
不知哪里去。众人眼见着我哥和互助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然后又有一个面孔
瘦削、神情忧郁的青年人跳下来。此人留着短促的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
镜,腮上的肌肉不时抽搐,耳朵冻得通红,身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棉衣,
胸前佩戴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松松垮垮的、不是在大臂上而是在小臂上套
着一个红袖标。一看这架势,就知此人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牌红卫兵。
我哥让孙彪赶紧吹号集合群众。吹紧急集合号。其实也用不着吹号了,屯里
的人,能走的都来了。围着拖拉机,眼睛不够用,嘴巴忙着,议论这力大无穷的
庞然大物。有懂行的人指点着说:这家伙,焊上个顶盖、装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