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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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
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
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的痛苦,但我的双臂,被云集在此看热闹的人紧紧拽住,
他们忍受着我脚踢、牙啃的痛苦,不放松我,他们要看这流血的悲剧。我不明白,
这些善良乡亲,这些叔叔大爷,这些大哥大嫂,这些小孩子们,为什么都变得这
样心如铁石……
他们终于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吗?没死。你紧紧地
闭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红了土地。你大声喘息,嘴巴扎在
泥土里。你的肚腹剧烈颤抖,仿佛临产的母牛。
从来没见过这样倔强的牛,那些打你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他们脸上的
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
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
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这也
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
他们觉悟?人们,不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
事情,对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
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
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
一个醉汉。他不是醉汉,但他丧失了理智,邪恶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宁
死也不站起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我哥金龙,要不惜一切代
价,动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来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他的尊严。这真是不是冤
家不聚头,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牵到西门牛前边,
把连接着西门牛新扎铜鼻环的缰绳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后边的横棍上。老天爷哪,
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牵拉西门牛的鼻子啊。谁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
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够被人役使,就是因为鼻子上被钻了孔拴了环。无论多么蛮
横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顷刻间就会变得服服帖帖。西门牛,你赶快起来吧,
你已经忍受了一般牛无法忍受的痛苦,现在起来,也不会辱没你的英名啊,但是
你不起来,我知道你不会起来的,如果你起来了,你就不是西门牛了。
我哥对着那头浑身颤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
扭动着往前蹿去。绳套被抻紧,那鼻环自然被抻紧,你的鼻子,呜呼,西门牛啊!
金龙,你这个伤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挣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
佛成了冰凉的石头人。西门牛的鼻子被拉得长长的,犹如一块灰白的胶皮。我的
滋润的、犹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门牛之鼻啊,眼见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
母牛啊,你退缩啊,你反抗啊,你难道不知道卧在地上的西门牛是你亲生的儿子
吗?你不要助金龙做恶啊,你抗暴吧,将你的生着两只锋利罩角的头歪一下,就
可以顶在金龙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这场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这个无
心肝的畜生,在金龙的打击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西门牛的头被迫昂起来,
但它的身体依然不动,我看到它的两条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错觉,你
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你的鼻孔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心肝欲裂,
呜呼,西门牛。然后,西门牛的鼻子,伴随着一声脆响,从中间豁开。昂起的牛
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扑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来。
西门金龙,你就此罢休吧。但是他不罢休。他已经彻底疯了。他像一匹受了
伤的狼一样哀嚎着,跑到沟边,扛来了几捆玉米秸秆,架在了牛的屁股后边,这
个恶徒,他想烧牛吗?是的,他想烧牛。他点着了火,白烟升起,散发出一股清
香,这是燃烧玉米秸秆特有的香气。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没人
上前制止这暴烈的行为。呜呼,西门牛。呜呼,宁愿被烧死也不站起来为人民公
社拉犁的西门牛。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
脸也扎在了泥土里,浑身抖着,犹如疟疾发作。我知道我爹与牛忍受着同样的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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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
牛的皮肉被烧焦了,臭气发散,令人作呕,但没人呕。西门牛,你的嘴巴拱
到土里,你的脊梁骨如同一条头被钉住的蛇,拧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套在牛身
上的套绳被烧断,这是集体财产,不能损坏,一个人跑上去,把槐木制成的锁头
从牛肩上解下来扔到一旁,跳着脚踩灭了绳索上的火。火焰渐渐熄灭,白烟还在
缭绕,臭气弥漫四野,连天空中的鸟儿都逃避到远处。呜呼,西门牛,你的后半
截,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了。
“我要烧死你……”金龙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边跑去,依然没人拦截他,
人们存心要金龙把孽做大,连觉悟很高、一向教导人们要爱护集体财产的洪泰岳
也冷眼旁观,其实,入了社的西门牛也是集体财产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
产资料啊,屠杀耕牛是严重的罪行啊,人们,为什么忍着这罪行发生而不制止呢?
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我这重山哥哥,已经半疯了。金
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
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
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肩上
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
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
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到你的肚皮上,像
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
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
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
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
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门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现,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晕头转向的
人们清醒了许多。西门牛啊,你的事迹,成了传奇,成了神话。你死之后,曾有
几个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当他们拿着刀子赶来时,看到我爹双眼流出的血泪
和他满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头,这就是如今成为高密
东北乡一景的“义牛之冢”。
作为一头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
第二十一章再鸣冤重登阎罗殿又受瞒降生母猪窝
摆脱了牛的皮囊,我不屈的灵魂,在蓝脸那一亩六分地的上空盘旋。做牛的
一世,又是如此悲壮。为驴之后,阎王曾当堂宣判我转世为人,可我竞从那头蛇
尾母牛的产道里钻出来。我急于去面见阎王,斥责他耍弄了我;但我又久久地在
蓝脸上空盘旋,不忍离去。我看着那头牛血肉模糊的身体,看着趴在牛头上痛哭
哀嚎的蓝脸那颗头颅,看着我那身材高大的儿子西门金龙那张表情痴呆的脸,看
着我的妾迎春所生的那个小蓝脸,看着小蓝脸的朋友莫言那张沾满了鼻涕和眼泪
的脏脸,还有那许许多多的似曾相识的面孔。随着灵魂脱离牛体,牛的记忆逐渐
丧失,西门闹的记忆重新明晰,我是一个本不该死却被枪杀了的好人啊,连阎王
也不得不承认我是被枪杀了的好人,但这错误难以挽回。阎王冷淡地问我:“是
的,错了,你自己说,想怎么办?我没有权力让你作为西门闹重生,你已轮回两
遭,应该清楚,西门闹的时代早已结束,西门闹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西门闹的
尸骨已经腐烂成泥,西门闹的案卷,早已焚化成灰,陈年旧账,早已一笔勾销。
你为什么不能忘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去享受幸福的生活呢?”
“大王殿下,”我跪在阎罗大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痛苦地说,“殿下,
我也想忘记过去,但我忘不了。那些沉痛的记忆像附骨之疽,如顽固病毒,死死
地缠绕着我,使我当了驴,犹念西门闹之仇;做了牛,难忘西门闹之冤。这些陈
年的记忆,折磨得我好苦啊,殿下。”
“难道那比蒙汗|药还要峻烈千倍的孟婆忘魂汤,竟然对你没有作用吗?”阎
王不解地问,“你是不是没喝那汤就冲下了望乡台?”
“殿下,实话实说,为驴时我确实没喝那老婆子的汤,但为牛时,那两个鬼
差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了一碗,怕我呕吐,他们还用破布堵住了我的嘴巴。”
“这倒奇了,”阎王对身边的判官说,“难道孟婆子也敢造假?”
判官们摇头否定阎王的猜测。
“西门闹,你要知道,我对你已经忍无可忍,如果每个鬼魂都像你这样难缠,
那我这阎王殿就彻底乱了套。念你前世为人时多有善举,为驴为牛时又吃了不少
苦头,本殿这次法外开恩,安排你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投胎,那里社会安定,人
民富足,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你的父亲现年三十六岁,是那个国家里最年轻的
市长。你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美丽的歌唱演员,获得过多次国际性大奖。你将成
为这两个人的独生儿子,一出生就是掌上明珠。你的父亲官运亨通,四十八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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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会当上省长。你的母亲,呻年之后会弃艺从商,成为一家著名化妆品公司的老
板。你爹的车是奥迪,你娘的车是宝马,你的车是奔驰。你这一辈子享不尽的荣
华富贵,交不完的桃花红运,足可以抵消你前几次轮回所受的那点痛苦和委屈,”
阎王用手指敲敲案桌,略加停顿,眼睛仰望着大殿黑黝黝的穹隆,意味深长地说,
“这样安排,你总该满意了吧?”
但是,阎王老子又一次耍弄了我。
这次投生,一出大厅他们就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在望乡台上,挟带着地
狱腥臭的阴风,吹得我周身凉彻。那个老婆子哑着嗓子痛骂我在阎王那里告了她
的刁状。她用一柄邦硬的乌木勺子,响亮地敲打着我的脑壳,然后扯着我的耳朵,
一勺一勺地往我嘴里灌汤。那种汤味道古怪,似乎是用蝙蝠的粪便和胡椒熬成。
“灌死你这头笨猪,竟敢说我的汤里掺假!灌死你,灌死你的记忆,灌死你的前
生前世,让你只记得泔水和粪便的味道!”在这刁婆子折磨我时,押送我的鬼差
始终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并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
跌跌撞撞地走下这高台后,我被鬼差们挟持着,脚不点地地奔跑,速度极快,
仿佛凌空飞行。我脚踩着软绵绵的东西,仿佛踩着云絮。我几次想开口问讯,但
刚一张嘴,就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将一丸腥臭难闻的东西塞进口中。我突然嗅到
了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仿佛是陈年的酒糟,亦或是发酵的豆饼,这正是西门屯大
队饲养棚里的气味啊,天啊,当牛时的记忆犹存,难道我还是一头牛,前边发生
的一切都是梦境?好像要摆脱梦魇一样我拼命挣扎着,嘴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在身体周围,蠕动着十几个肉团子。
肉团子里有黑,有白,有黄,有黑白相间成花。在肉团子前面,横卧着一头白色
的母猪。我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女子声音在惊喜地喊叫:“第十六个!老天爷,
我们的老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小猪!”
我用力眨巴眼睛,将眼睛里的黏液排除,这时,虽然我还没看到自己的形象,
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投胎为猪,在我面前那些颤抖着、蠕动着、吱吱乱叫的小家伙,
都是我的哥哥姐姐,看到了它们的形象,我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形象。我的心中充
满怒火,恨老奸巨猾的阎王又一次耍弄了我。我憎恨猪,这肮脏的畜生。我宁愿
再次为驴、为牛,也不愿意做一只在粪便上打滚的猪。我决心绝食饿死,好尽快
地赶赴阴曹地府找阎王算账。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根据猪圈墙边那几株叶片肥大、尚未开花的向日葵,我
判断这应该是农历六月里的一天。猪圈里有成群的苍蝇飞舞,猪圈上空有成群的
蜻蜓盘旋。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很快坚硬起来,眼睛的视力也迅速提高。我看清了
那两个为母猪接生的人:一个是黄瞳的大女儿互助,一个是我的儿子西门金龙。
一看到儿子那张熟悉的脸,我就感到周身的皮肤紧绷、脑壳子膨胀生痛,仿佛有
一个硕大的人体、仿佛有一个狂野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小小的猪体里。憋屈啊憋
屈,痛苦啊痛苦,让我释放,让我伸展,让我把这肮脏的、可憎的猪的躯壳撑破、
胀开,恢复我堂堂男儿西门闹的形状,但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的。我虽极力挣扎
但还是被黄互助一只手就托了起来。她用手指拨弄着我的耳朵说:“金龙,这只
小猪好像在抽疯。”
“抽它娘的,反正老母猪也没那么多奶头,死几个正好。”金龙带着几分恨
意说。
“不,一个也不能死。”黄互助把我放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红布,揩擦着
我的身体。她动作轻柔,我很舒服。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哼声,这可恶的猪的声
音。
“生了吗?生了多少只?”一个人的高声大嗓在猪圈外响起,这熟悉的声音
让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不但听出了洪泰岳的声音,而且从他的声音里知道他
已经官复了原职。阎王啊阎王,你花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