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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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跳挣扎回到水里,向东南或者往东北漂游而去。
我因为身躯沉重再加上背负着小花,所以尽管也在那一瞬间腾空而起,但升
到大约三米的高度便开始下降。弹性极其丰富的红柳树冠起到了很强的缓冲作用,
使我们没有受伤。对于那些狐狸来说,我们是庞然大物,它们吃不了我们;对于
那些身体前部极其发达、屁股尖削的野猪来说,我们应该是它们的近亲,它们不
会吃同类。降落到这沙洲,我们是安全的。
因为得到食物极容易,因为食物的营养极其丰富,那些狐狸和野猪,都胖得
不成体统。狐狸吃鱼,本属正常;但当我们看到十几头野猪在那里吃鱼时,心中
颇感讶异。它们已经吃刁了嘴巴,只嚼鱼脑,只吃鱼籽,那些肥美的鱼肉,连嗅
也不嗅。
野猪们警惕地看着我们,渐渐地围拢过来。它们都目露凶光,长长的獠牙在
月亮下显得惨白可怖。小花紧紧地贴着我的肚皮,我感受到它的身体在剧烈地颤
抖。我携着小花,后退着,后退着,尽量地不使它们成扇面包抄过来的队形合拢。
我清点着它们,九头,一共九头,有公有母,体重都在两百斤左右,都是僵硬笨
拙的长头长嘴,都是尖削的狼耳朵,都是长长的鬃毛,都是油光闪闪的黑色,它
们的营养状况太好了,它们的身体都焕发着野性的力量。我体重五百斤,身体长
大如一艘小船,从人、驴、牛转世而来,有智慧有力气,单打独斗,它们都不是
我的对手,但要我同时对付它们九个,我必死无疑。我当时想的是,后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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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退到水边,我掩护,让小花逃命去,然后,我再与它们斗智斗勇。它们吃了那
么多鱼脑、鱼卵,智力已经与狐狸接近。我的意图自然瞒不了它们。我看到有两
头野猪,从我的侧翼,往后包抄过来,它们想在我退到河水之前就把包围圈合拢。
我猛然意识到,一味退让,反而死路一条,必须大胆出击,声东击西,撕开它们
的包围圈,到沙洲中心广阔的地段去,学习毛泽东的游击战术,调动它们,逐个
击破。我蹭了一下小花,向它传达我的意图。它悄声说:“大王,你自个跑吧,
不要管我了。”
“那怎么可以,”我说,“我们相依为命,情同兄妹,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对着正面逼来的那头公猪猛然冲去,它仓惶后退,但我的身体突拐一弯,
撞向了东南方向那头母猪。它的头与我的头撞在一起,发出瓦罐破碎般的声响,
我看到它的身体翻滚到一丈远的地方。包围圈被撕开一个豁口,但我的后部,已
经感受到它们咻咻的鼻息。我高叫一声,向东南方向飞奔而去。但小花没有跟上
来。我急煞蹄,猛转身,去接迎小花,但可怜的小花,亲爱的小花,唯一愿意追
随我的小花,忠心耿耿的小花,已被一头凶悍的公猪咬住了屁股。小花的惨叫声
令月色如雪,我高声吼叫着:“放开它——!”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公猪。
“大王——快跑,不要管我——”小花大叫着。——听我说到这里,你难道
一点都不感动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虽然是猪,但行为也很高尚吗?——那
家伙咬着小花的屁股,连连地蚕食进去,小花的哭声让我几近疯狂,什么几近疯
狂,就是他妈的疯狂了。但斜刺里扑上来的两头公猪挡住了我解救小花的道路。
我无法再讲什么战略战术,对准其中的一头,猛扑上去。它不及躲闪,被我在脖
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牙齿穿透它坚韧的硬皮,触及到了它的颈骨。它打
了一个滚逃脱;我满口都是腥臭的血和刺痒的鬃毛。当我咬住那厮的脖子时,另
一头猪在我的后腿上咬了一口。我像骡马一样将后腿猛往后踢——这是我当驴时
学会的技巧——后腿蹬在它的腮帮子上。我调转头猛扑这厮,它吼叫着逃窜了。
我后腿痛疼难忍,被那厮啃去了一块皮,鲜血淋漓,但此时,我顾不上自己的腿,
腾跳起来,带着呼哨的风声,撞向了那个咬我小花的坏种。我感到在我的猛烈撞
击下,那坏种的内脏都破碎了,它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地死去。我的小花奄奄一
息。我用前爪把它扶起来,它的肠子从被撕破的肚子里秃噜秃噜地冒出来。我实
在想不出办法对付这些热烘烘、滑溜溜、散发着腥气的东西。我基本上是四肢无
措。我感到心中痛疼,我说:“小花,小花,我的小亲疙瘩,我没有保护好你…
()
…”
小花用力地睁开眼睛,眼光蓝白阴凉,艰难地喘息着,嘴里吐着血和泡沫,
说:“我不叫你大王……叫你大哥……行吗?”
“叫吧,叫吧……”我哭着说,“好妹妹,你是我最亲的人……”
“大哥……我幸福……我真的好幸福……”说完,它就停止了呼吸,四腿绷
直,犹如四根棍子。
“妹妹啊……”我哭泣着,站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像乌江边上的项羽,
一步步逼向那些猪。
它们结成团体,惊慌但是有条不紊地退却着,我猛然扑上去,它们就四散开
来,把我围在核心。我不讲战术,头撞,口咬,鼻掀,肩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使它们个个受伤,我自己也伤痕累累。当我们转战到沙洲中间地带,在军马场废
弃的那排瓦房的断壁残垣前,我看到在一个半截埋在泥土里的石马槽边,坐着一
个熟悉的身影:“老刁,是你吗?”我大声喊叫着。
“老兄,我知道你会来的,”刁小三对我说罢,然后转头对着那些野猪,说,
“我当不了你们的王,它,才是你们真正的王!”
那些野猪们犹豫了片刻,便齐齐地将两个前爪跪在地上,嘴巴拱着地面喊叫
:“大王万岁!万万岁!”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糊糊
涂涂地就成了这沙洲上的野猪王,接受着野猪们的朝拜,而人间那个王,坐在月
亮上,已经飞升到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地方,庞大的月亮缩得只有一只银
盘大,而人间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了。
第三十三章猪十六思旧探故里洪泰岳大醉闹酒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洲上充当猪王不觉已是第五
个年头。
起初,我试图在沙洲上推行一夫一妻制,我原想这体现了人类文明的改革会
引起一片欢呼,但没想到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不但母猪们反对,连那些分明占
便宜的公猪,竟然也嘟嘟哝哝地表示不满。为此我困惑不解,去向刁小三问疑,
它趴在我们特意为它搭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草棚里,冷冷地说:“你可以不当王,
但当了王就必须按规矩办事。”
我只好默认这残酷无情的丛林规矩,闭着眼,想象着小花猪,想象着蝴蝶迷,
()
想象着一匹形象模糊的母驴,甚至想象着几个更加模糊的女人的影子,与那些母
野猪胡乱地交配。能逃脱尽量逃脱,能偷工减料尽量地偷工减料,但就是这样,
几年下来,沙洲上也多出了几十只五彩斑斓的杂种,它们有的毛色金黄,有的毛
色青黑,有的身上布满斑点,如同那些经常在你们的电视广告里露面的斑点狗。
这帮杂种大致还保持着野猪的身体特征,但智慧明显地比它们的母亲高了一个层
次。随着这批杂种的长大,我已经无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猪的发情期
我便与它们玩起蒸发游戏。猪王不在,欲火中烧的母猪们只好降格以求。于是,
几乎所有的公猪都得到了交配的机会。出生的后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
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头杂种母猪,竟然生出了一只鼻子长长、
仿佛小象的怪物。
1981年4 月,正是杏花盛开、母猪发情的时期,我从大河分汊处游到了南岸。
河水上层温暖,下层冰凉。在上层温水与下层凉水的交汇处,有一群群的回游鱼
类溯流而上,它们那种为了返回母河、不怕艰难险阻、不畏流血牺牲、勇往直前
的精神让我深受震动,我伫立浅滩,看着它们努力摆动尾鳍、奋勇前行的灰白色
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里玩蒸发,从没离开过沙洲。沙洲上草木繁茂、在东南部还有一道隆起
的沙岭,沙岭上生长着数万株碗口粗的马尾松树,松树下生长着茂密的灌木,要
找个藏身之地,实在是易如抬爪。但今年,我突发奇想——其实也不是奇想而是
一种迫切的内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须回一趟杏园猪场,回一趟西门屯,仿佛是要
去赴一个多年前就确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约会。
与母猪小花结伴逃离猪场算来已将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
杏园猪场,因为暖洋洋的西风里有杏花的香气,因为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我沿
着河堤顶部那条虽然狭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边是广阔的原野,河
堤的北边是连绵起伏的红柳丛。河堤两边的斜坡上,生长着枯瘦的紫穗槐,紫穗
槐上爬满疯狂的瓜蒌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发着类似丁香的沉闷香气。
月亮当然很好,但与我对你重墨浓彩地描绘过的那两个月亮相比,这一晚上
的月亮高高在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变化颜色陪伴我,追逐
我,而像一个坐在高辕的马车上、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帽子、脸上罩着洁白的面
纱、匆匆赶路的贵妇。
到达蓝脸那一亩六分顽固土地时,我立住了追赶着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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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看,看到蓝脸土地两侧西门屯大队的土地里,栽满叶片肥大的桑树,桑树下,
有几个借着月亮采桑的女人。这情景让我心中一动,我知道毛泽东之后的农村,
已经发生了变化。蓝脸的土地上,种植的依然是麦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种。两
侧土地里的桑树发达的根系显然霸去了他土地的营养,起码有四垄麦子受到了明
显的影响:低矮纤弱,麦穗瘦小如苍蝇。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蓝脸的阴招,
看你单干户如何抵挡。我看到,月亮下,桑树旁,一条人影在晃荡。他深挖沟,
光脊梁,誓与人民公社争短长。他在自家土地与生产大队的桑树问,挖出了一条
窄而深的沟,许多黄|色的桑根被他用锋利的铁锹斩断。这件事,似乎非同寻常。
在自家土地上挖沟,原本无可厚非,但斩断生产队的树根,又有破坏集体财产之
嫌。我遥远地看着老蓝脸黑熊般笨拙的身体和莽撞的动作,心中一时茫然。如果
等两边的桑树长成参天大树,单干户蓝脸的土地就会成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
道,我的判断全是错误。此时,生产大队已经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经名存实亡。
农村改革已进入分田到户阶段。蓝脸土地两侧的土地,已经分到了个人名下,植
桑还是种粮,完全由个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带到杏园猪场,杏树犹在,但猪舍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没有了标
志物,但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树。杏树的周围,立起了一圈保护的木
栅栏,栅栏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朱丝金杏”。看到这牌子我就想起了
刁小三的热血浇灌这杏树根的情景。没有它的血,杏子里就不会有血丝;没有它
的血,这棵树上的杏子就不会成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县政府高价收购。而且,
我后来还知道,这棵树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
与县里、市里的领导建立了亲密关系,为他后来的发达富贵铺平了道路。我当然
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树杈垂到我的圈舍里的老杏树,尽管我的圈舍已经不存在。当
年我趴着睡觉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现在种植着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来,前爪
扶住那两条我当年几乎每天都扶的树权。这动作,让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体
比当年庞大了,笨重了,由于长期不做人立状,这一技巧,也明显地生疏了。总
之,这天晚上,我在杏园里徘徊游荡,故地重游,心中不时涌起怀旧情绪,而这
种情绪,说明我已经进入了中年。是的,作为一头猪,可以说我已经饱经沧桑。
我发现,当年的两排供饲养员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经改成了养蚕房。我看
到养蚕房里电灯明亮,知道国家的电流通到了西门屯。我看到在那层层叠叠的蚕
架前,白发苍苍的西门白氏在弯腰工作。她端着用剥了皮的红柳枝条编成的畚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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畚箕里盛着肥厚的桑叶。她将桑叶洒向白花花的蚕床,立刻便有细雨般的声音响
起。我看到你们结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蚕房,这说明,你们此时都已经有了新的住
处。
我沿着屯中那条拓宽了一倍、并铺敷了沥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两边那些
低矮的泥墙草屋不见了,一排排同样高度、同样宽度、整齐划一的红瓦房出现了。
在路北边一座二层小楼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约有一百余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围
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日本产松下牌电视机,观看一部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
人》。那是一个手指和脚趾间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够像鲨鱼一
样在水中优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门屯的老婆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小小荧屏,并
不时地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电视机安放在一张紫红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
一张方桌上。方桌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色的、写着
“治安”字样的袖标,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面对着观众,目光犀利,仿佛
一个监考的老教师。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伍方,富农伍元的大哥,原国民
党第五十四军军部电台上校台长,1947年被俘,解放后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无期
徒刑,发配大西北劳改,不久前被释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家中又无亲
属照顾,享受‘五保户’待遇,并每月从县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
我插言道。
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