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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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言道。
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中的事件,似真似
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草缠住手足,我已经成
为他的叙述的俘虏,为了不当俘虏,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讲说这伍方的来龙去
脉,使故事向现实靠拢。大头儿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着小皮鞋的脚跺着桌面。
住嘴!他从开裆裤里掏出那根好像生来就没有包皮的、与他的年龄显然不相称的
粗大而丑陋的鸡芭,对着我喷洒。他的尿里有一股浓烈的维生素B 的香气,尿液
射进我的嘴,呛得我连连咳嗽,我感到刚刚有些清醒的头脑又蒙了。你闭嘴,听
我说,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有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历经沧桑
的老人。他让我想到了《西游记》中的小妖红孩儿——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
焰喷出——又让我想起了《封神演义》中大闹龙宫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脚
踩风火轮,手持点金枪,肩膀一晃,便生出三个头颅六条胳膊——我还想到了金
庸的《天龙八部》中的那个九十多岁了还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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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一跺,就蹦到参天大树的顶梢上,像鸟一样地吹口哨。我还想到我的朋友莫言
的小说《养猪记》中那头神通广大的公猪——老子就是那头猪——大头婴儿回到
他的座位上,气势汹汹但又颇为得意地说。我后来当然知道那老头儿是富农伍元
的哥哥伍方,我还知道已经接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安排他在大队办公室看
守电话并负责每天晚上把全屯唯一的那台彩色电视机搬出来供社员们观看。我还
知道退休的洪泰岳对此事甚为不满,找到金龙理论。洪泰岳披着褂子,趿着鞋子,
有几分落魄江湖的样子——据说他自从卸任党支部书记后就是这模样。当然不是
他自愿交班让贤,是公社党委以年龄为由逼他卸任。此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是谁?
是庞虎的女儿庞抗美,全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一颗灿烂的政治新星。我们后边
还有许多讲到她的机会。据说洪泰岳沾着八分酒到了大队部——就是眼前这栋新
盖的二层小楼——负责看门的伍方对着他点头哈腰,好像伪保长见到了日本军官。
他用鼻子轻蔑地哼了几声,昂首挺胸进了楼,据说他指着坐在楼下大门口那个忠
于职守的看门人的光秃秃的头顶,怒斥金龙:“爷们儿,你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
那是个什么人?国民党的上校台长,本该枪毙他二十次,留他一条狗命,就是宽
大处理。可是你,竟然让他享受‘五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据说,金龙掏出一支相当高级的进口香烟,用一个仿佛纯金打造的、燃烧丁
烷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把点燃后的香烟插到洪泰岳嘴巴里,好像他是一个双手
残废不能自己点烟的人。金龙将洪泰岳按坐在那张当时还很少见的旋转皮椅上,
而他自己,则一抬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他说,洪大叔,我是您亲手培养起来的,
是您的接班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变了,或者说时代变
了。让伍方享受“五保户”待遇,这是县里的决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户”的待
遇,他每月还可以从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金。爷们儿,您气吧?但我告
诉您千万别气,这是国家政策。您气也没用。据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那我们
革命几十年不是白革了吗?金龙跳下桌子,把那转椅拨动半圈,让洪泰岳的脸对
着窗户外边被灿烂的阳光照亮的一片崭新的红瓦房顶,说:爷们儿,这话可千万
别出去说。共产党闹革命,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推翻国民党,打跑蒋介石,共产党
领导人民闹革命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国民党蒋介
石挡了共产党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爷们儿,咱们都是老百姓,别想那么
多,谁能让咱过得更好咱就拥护谁。据说洪泰岳怒道:你这是胡说,你这是修正
主义!我要到省里去告你!据说金龙嬉笑着说:爷们儿,省里哪有闲工夫管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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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级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钱
花,您就不要发牢骚、管闲事了。据说洪泰岳执拗地说:不行,这是路线问题,
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义。您就睁大眼睛看着吧,这一切,才是刚刚开了头,接下
来的变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诗歌里说的那样,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围观电视的人群后待了约有十分钟时间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
方在哪里。我没敢沿着道路前进,我知道咬死许宝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扬高密东北
乡,如果让他们看到我的身影必将有一场大乱。不是我斗不过他们,我是怕万般
无奈的情况下伤害了无辜;不是我怕他们,而是我怕麻烦。我沿着道路南侧那排
房屋的阴影西行,很快到达西门家大院。
大门敞开,院子里那棵老杏树犹在且繁花似锦,花香溢出墙外。我隐身在门
侧的阴影里,看到杏树下摆开了八张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一盏临时拉出的电灯挂
在杏树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灿若白昼。桌旁围坐着十几个人。我认出了他们,都
是当年的坏人。有伪保长余五福,有叛徒张大壮,有地主田贵,有富农伍元……
另外一张桌子边上,坐着那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杨七和孙家的两个兄
弟孙龙和孙虎。他们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后来我知道,杨
七此时从事着贩卖竹竿的事儿——他原本就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他把井冈山的
毛竹用火车运到高密,再用汽车从高密运到西门屯,然后整批卖给正在筹建新学
校的马良才,这是一笔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杨七成了万元户。所以,他是以本屯
首富的姿态坐在杏树下喝酒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扎着一条大红的领带,
挽着袖子,露出腕上的电子手表。他原本瘦削的小脸上,腮上有两坨疙瘩肉垂了
下来。他从一个暗金色的进口美国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扔给正在啃酱猪蹄的孙龙,
又掏出一支扔给正在用餐巾纸擦嘴的孙虎,然后捏扁空烟盒,对着东厢房喊叫:
“老板娘!”
老板娘脆快地答应着跑出来。嘿,原来是她!原来是吴秋香,她竟然当了老
板娘。我这才看到在大院大门口东侧墙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红漆写着
:秋香酒馆。秋香酒馆老板娘吴秋香,已经跑到杨七背后。她脸上涂着粉,粉脸
上带着笑,肩膀上搭着毛巾,腰问扎着蓝布围裙,显得很精明很强干很热情很专
业也很阿庆嫂。世道真的变了,改革了,开放了,西门屯变样啦。吴秋香眉开眼
笑地问杨七:“杨老板啊,有什么吩咐?”
“骂谁呀?”杨七瞪着眼说,“俺只是一个贩竹竿的小贩子,担不上老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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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名。”
“别谦虚了,杨老板,一万多根竹竿,一根赚十元,您就是十万元户啦,腰
缠十万元,还不是老板,那咱们高密东北乡谁还敢称老板呢?”吴秋香夸张地说
着,伸出一个指头戳戳杨七的肩膀,“看这身行头,从头到脚,置办齐全了,少
说也得千元吧?”
“你这老娘们,就咧开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当年杏园猪场那些死
猪一样,‘嘭’一声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杨七道。
“好了,杨老板,你一分钱也不趁,你穷得叮当响,行了吧?我还没开口向
你借钱呢,就先把门封上了,”吴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说吧,要点什么?”
“哈,生气了?你千万别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鸡芭!”
“去你娘的!”吴秋香用那条油腻腻的毛巾,在杨七脑袋上抽了一下,“快
说,要什么!”
“给盒烟,良友。”
“就要一盒烟?酒呢?”吴秋香瞅瞅已经面红耳赤的孙虎和孙龙,道,“这
两个兄弟,好像还没喝中吧?”
孙龙硬着舌头道:“杨老板请客,咱还是省着点吧。”
“孙子,你这不是骂哥哥吗?”杨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虽不趁十万
元,但请二位老弟喝酒的钱,那还是有的!再说了,二位老弟那‘红’牌辣椒酱
已经行销天下,咱总不能永远支着两口大铁锅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
我要是你们,就盖上二十间宽大漂亮的厂房,支上两百口大锅,招上二百个工人,
上电视台做上二十秒钟的广告,让‘红’牌辣椒酱红出高密,红出山东,红遍全
中国,那时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数钱了。你们这两个大富翁,老杨俺可是提前
巴结上了!”杨七拧了一把吴秋香的屁股,说:“老相好的,再来两个小黑坛!”
“小黑坛,档次太低了吧!”吴秋香道,“请这样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
‘小老虎’吧!”
“奶奶的,吴秋香,真能顺着竿儿爬啊,”杨七有几分无奈地说,“那就‘
小老虎’吧!”
孙龙孙虎兄弟交换了眼神,孙虎道:“哥,杨大老板的主意,听上去可真不
赖。”
孙龙有些结巴地说:“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币,树叶子一样,从天上哗啦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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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杨七道,“刘玄德为什么要抬着礼物三顾茅庐请那诸葛亮?
他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吗?不,他是去请教安邦定国之策。诸葛亮一席话给刘玄
德指明了方向,从此天下三分。老杨我这番话,对你们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对!
将来发大了,别忘了谢军师!”
“买大锅,盖厂房,雇工人,把买买做大,可是,钱在哪里?”孙虎道。
“找金龙帮你们贷款呀!”杨七一拍大腿,道,“想当初金龙在这杏树上搭
平台闹革命时,你们哥儿四个,可是他的忠实走狗啊。”
“老杨,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昧了,什么‘忠实走狗’?那叫‘亲密战
友’!”孙虎道。
“好好好,亲密战友,”杨七道,“反正,你们兄弟,在他面前还是有面子
的。”
“老杨,”孙龙巴结着问,“这贷款,终归是要还的吧?赚了,当然好,赔
了呢?拿什么还?”
“你们真是猪脑子!”杨七道,“共产党的钱,不花白不花。赚了,咱想还
他们也许不要;赔了,他要咱们没钱。再说了,这‘红’牌辣椒酱,注定了是要
往死里发的一个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时不烧柴火烧人民币,否则,往哪里赔?”
“那就求金龙帮咱们贷款?”孙虎问。
“贷。”孙龙答。
“贷到款就买大锅、招工人、盖房子、做广告?”
“买、招、盖、做!”
“这就对了!你们这两个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了!”杨七拍着大腿说,“二
位老板盖厂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负责供应。井冈山毛竹,坚韧挺直,百年不腐,
价钱只有杉木檩条的一半,是真正的价廉物美,你们盖二十间厂房,用檩条四百
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说也便宜三十元,仅这一笔,我就给你们省下一万二千
元!”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卖毛竹啊!”孙虎道。
吴秋香提着两瓶“小老虎”、捏着两盒“良友”烟走过来,互助右手端着一
盘黄瓜蒜泥拌猪耳朵,左手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随后跟着。吴秋香将酒暾在桌上,
将烟放在杨七面前,嘲讽道:“不必害怕,这两盘菜,是我送给孙家兄弟下酒的,
()
不算在你账上。”
“吴老板,瞧不起老杨?”杨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说,“老杨大钱不趁,
但吃盘黄瓜的钱还是有的。”
“知道你有钱,”秋香道,“但这两盘菜是我巴结孙家兄弟的,你们这‘红
’牌辣椒酱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着,将那两盘菜放在孙家兄弟面前。他们慌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说
:“嫂子,还麻烦您亲自动手……”
“闲着没事,过来帮个手……”互助微笑着说。
“老板娘,别光照顾大老板啊,也招呼一下我们啊!”那一桌上,伍元捏着
那张用塑料套了膜的简易菜谱,扇打着一只白色的飞蛾说,“我们点菜。”
“你们自己喝着,一定要喝足,别给他省酒钱,”秋香为孙家兄弟斟满杯,
斜着一眼杨七,说,“我过去招呼一下那些坏蛋。”
“这些坏蛋,吃尽了苦头,也该着他们过几年人日子啦。”杨七道。
“地主、富农、伪保长、叛徒、反革命……”吴秋香指点着桌子周围那些人,
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西门屯的坏蛋,差不多全齐了,怎么?你们聚会,想干什
么?想造反?”
“老板娘,别忘了,你也是恶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伍元道,“你说那些称号,那些黑帽子,铁帽子,晦
气帽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跟大家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员
呢!”
余五福道:“摘帽一年了。”
张大壮道:“不受管制了。”
田贵还是有几分胆怯地往杨七那边瞅了一眼,低声道:“不挨藤条抽啦。”
“今天是我们摘帽、恢复公民身份一周年,对我们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
人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们聚在一起,喝两盅,不敢说是庆祝,
就是喝两盅……”
余五福眨巴着发红的眼睛,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做梦也没想到…
…”
田贵眼里夹着泪说:“……我那孙子,去年冬天竟然当上了解放军,是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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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啊……过春节时,金龙书记亲手把‘光荣人家’的牌子挂在我家门口……”
“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啊!”张大壮说。
“老板娘,”伍元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么什么香,你就
照量着给我们置办上点就行了,我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