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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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的人。那个脖子上挂着铁皮哨子的,显然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他是谁?西门
金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儿子,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人猪大战也是
父子之问的战争。
人们的大呼小叫惊动了红柳上的鹳鸟,它们成群结队地惊飞起来,树上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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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巢|穴在颤抖,空气中飘散着细小的鸟毛。他们仰脸看鸟,情绪更加兴奋。有几
只狐狸从洞里逃出来,像火焰般滚到深草里。洋洋得意的人群推进了约有一千米,
便与“破耳朵”率领的敢死队迎头相逢了。
人群中发出尖叫:“猪王!”散漫的队形便一团混乱地收拢了。猪的队伍与
人的队伍相隔约有五十米,都定了脚,犹如古老的两军对阵。“破耳朵”蹲在猪
队的最前端,身后簇拥着二十几头凶猛的公猪。人的队伍,西门金龙站在最前端,
他手里端着一杆鸟枪,脖子上除了挂着那只铁哨子外,又多了一架灰绿色的望远
镜。他一手持枪,一手端起望远镜,我知道“破耳朵”狰狞的相貌和嚣张的气焰
猛然扑到了他的眼前,使他受到了猛烈的惊吓。
“敲锣!”我听到他惊慌地喊叫着。“呐喊!”他又说。他还是想用这种吓
唬麻雀的方法,敲锣呐喊,使猪群受惊吓,使它们向东跑,把它们赶到河里去。
后来我们知道,在沙洲尽头两水重会的水面上,锚着两艘用十二马力柴油机做动
力的铁壳船,每艘船上都有一个由经验丰富的猎户和复员军人组成的战斗小组。
当年那三个猎狼人也在其中。曾被西门驴咬伤过肩膀的乔飞鹏已经老得口中无牙,
柳勇和吕小坡却正当壮年。这些人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使用的武器是六九式国
产全自动步枪,每个弹匣可以压进十五发子弹,有连发功能。这种枪性能良好,
准确度很高,弱点是子弹的穿透力较弱,在五十米的近距离内,它勉强可以穿透
我们身上的防护铠甲,但超过一百米,杀伤力便丧失殆尽。这次大战中,有部分
野猪窜到了沙洲尽头,有十几头猪头部中弹身亡,但大多数猪全身而还。
人的队伍里破锣齐鸣,呐喊连天,但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前进。“破耳朵”
长嗥一声,奋勇当先,发起了攻击。人群里大概有十几支鸟枪,但只有金龙慌忙
中开了一枪,成群的铁砂子全都打到了一棵红柳上,击毁了一个无辜的鸟巢,击
伤了一个倒霉的鹳鸟,连一根猪毛都没碰着。从猪们发起攻击那一刻,金龙的队
伍便掉头逃窜了。惊叫的人群中,女人们的惊叫尤为尖锐。女人们的惊叫声中,
黄合作的叫声尤为凄惨。她奔跑中被绊倒,翘起的屁股被“破耳朵”咬了一口。
从此她成了一个“半腚人”,走起路来,身体可怜地歪斜着。野猪冲进人群,胡
碰乱撞。人声如鬼哭狼嚎。混乱中也有刀枪棍棒落到野猪身上,但基本上是难以
伤损猪们的皮肉。只有一个人慌乱中将一根梭标捅到了一只独眼公猪的咽喉里,
使它受了重伤。解放本来已经逃到了船上,但看到合作身受重伤,便奋勇地从船
上跳下,持一柄三齿粪叉,冲上沙滩营救。你一手扶着合作,一手拖着粪叉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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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得相当勇敢。你的行为为你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也让我深感钦佩。金龙定神
之后,从别人手中夺过一杆筒很短但口径很大的土枪,招呼了几个胆大的上来接
应。他大概是受到弟弟勇敢精神的激励,心里有了勇气,手中便有了准头,他瞄
准“破耳朵”开了火,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猛然扑到“破耳朵”肚子上。那
些铁砂子无法穿透它的肚子上厚厚的铠甲,却引起了熊熊的火焰。“破耳朵”先
是带着火逃窜,然后便躺在地上打滚把火压熄。主将受伤,群猪跟着退下。那杆
土枪在发射时木托被炸碎,金龙的脸被火药喷得一团漆黑,双手虎口被震裂,鲜
血淋漓。
这场由“破耳朵”违抗命令造成的战斗,应该是猪群占了上风。人群逃亡时
脱落的鞋子、草帽、棍棒等物,都在证明着猪群的胜利。为此“破耳朵”气焰更
为嚣张,大有随时逼宫之势,猪群中拥护“破耳朵”者明显已超过半数。它们跟
在“破耳朵”后边,拖着人遗下的物件,当做战利品,在沙洲上游行,庆贺。
“老刁,怎么办?”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悄悄地钻进刁小三筑在沙丘上
的洞|穴,向这位老谋深算的兄长请教,“要不,我自动退位,让‘破耳朵’为王
吧。”
刁小三趴着,下巴放在前爪上,那只有残存视力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
光芒。洞外传来河水因受树根阻挡发出的响亮声音。
“老刁,你说吧,我听你的。”
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芒消逝了。我拱了它一下,它的
身体软软的,没有反应。
“老刁!”我惊叫着,“你死了吗?你可不能死啊……”
但老刁确凿地死了,任我千呼万唤也不会生还了。我眼里流出了热泪,心中
感到沉重的悲哀。
我走出刁小三的洞口,看到月光下闪烁着一大片绿色的眼睛。在猪群的前边,
蹲坐着目露凶光的“破耳朵”。我没有恐惧,心里反而感到一阵异样的轻松。我
看到河水犹如波动的水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听到草木间无数的秋虫,合奏
出纷繁多变的音乐,我看到萤火虫交织成一条条绿色的绸带,在树林间摇曳,我
看到月亮已经西行到第五棉花加工厂的上空,在它的肚腹下边,棉花加工厂皮棉
打包车间楼顶上那盏碘钨灯闪烁着璀璨光芒上下跳动,宛若月亮刚产下的一个绿
蛋,我还听到锻压机床厂的电动锤打击钢铁时发出的急促而有节奏的沉闷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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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重拳,一下下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冷静地走到“破耳朵”面前,说:“我的亲密朋友刁小三死了,我也万念
俱灰,我愿意让出王位。”
“破耳朵”大概想不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它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防备我发
起突然袭击。
我逼视着“破耳朵”的眼睛,说:“当然,如果你非要用争斗的方式夺得王
位的话,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破耳朵”与我对视良久,显然它也在权衡利弊,我超过五百斤的体重,我
那岩石般坚硬的头颅,我那满口钢锉铁钻般的利齿,显然也让它心怀忌惮。终于,
它说:“和了吧!但请你立刻离开沙洲,并且永远不得返回。”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举起爪对着芸芸众猪挥挥,转身便走。我走到沙洲南部,
走进河流。我知道身后不远处有起码五十头为我送行的野猪,知道它们眼睛里都
饱含着泪水,但我没有回头。我一个猛子潜到河底,奋力向对岸潜游,我闭着眼
睛,让泪水与河水混为一体。
第三十五章火焰喷射破耳朵丧命飞身上船猪十六复仇
半个月后,沙洲上的野猪遭遇了灭顶之灾。对此,莫言的《养猪记》中有详
细描写:1982年的1 月3 日,由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乔飞鹏任顾问、由参加过对越
自卫还击战并荣立过战功的复员军人赵勇刚为队长的猎猪小分队,乘坐着机动船,
吵吵嚷嚷地登上了沙洲。他们没有像一般的狩猎小分队那样隐蔽潜行,他们甚至
有点故意张扬。他们有资本张扬。他们全队十人,配备了七支“五六”式冲锋枪
和七百发特制的穿甲弹。这种子弹虽然打不透坦克的钢板,但打穿野猪的肚皮绰
绰有余,哪怕它们肚皮上滚上的松油、黄沙比大饼还厚。最让猎猪小组有恃无恐、
跃跃欲试的还不是这枪这弹,而是三具火焰喷射器。这玩意形状古怪,乍一看仿
佛是人民公社时期农民们喷洒药粉时使用的喷粉器。前部是一根长长的尖嘴铁管
和击发装置,后边是一个圆滚滚的铁筒。使用者是三个经过战火考验的复员兵,
为了防止被烈焰烧伤,他们的前胸和脸部戴着石棉布制成的厚厚的防护器具。莫
言写道:小分队喧闹的登陆自然引起了野猪们的注意。“破耳朵”新王登基,巴
不得与人大战一场树立权威。它听到报告后兴奋得小眼发红,立即以尖声嚎叫纠
集起队伍。
二百余头野猪,像武侠小说中那些邪门教派里的喽啰们一样,齐声尖叫,类
()
似于山呼万岁。
接下来莫言描写了残酷而激烈的屠杀场面,令我不忍卒读。毕竟,毕竟我也
是一头猪。他写道:……跟第一次战斗的场面类似,这边是猪的队伍,“破耳朵”
照旧蹲在阵前,身后如雁翅般排开一百余头猪的梯队,还有两队猪,每队约五十
头,从两翼快速包抄,很快就成了三面包围之势,而猎猪小队后面即是滔滔大河。
这样的阵势似乎已经稳操胜券,但那十个人,好像没有觉察到危险。他们三人在
前,面东,对着正面的大队野猪和猪王“破耳朵”。左右各二人:面南、面北,
对着侧翼的猪群。那三个扛着火焰喷射器的人,站在最后,左顾右盼,显得很是
悠闲。他们说说笑笑地往东推进。
猪的包围圈渐渐缩小。当距离猪王“破耳朵”约有五十米时,赵勇刚一声令
下,七支冲锋枪同时向三面开火。
枪机都在连发位置上。先是三发点射,又是三发点射,然后一梭子弹全部倾
泻而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样的速射武器射速之快、
威力之大超出了猪们的想象。七支枪,一百四十发子弹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里悉
数射出,三面猪队中,最少有三十头猪中弹瘫倒。它们中弹的部位,基本上都是
头颅,穿甲弹穿透颅骨后,弹头便在颅腔内炸开。这些猪都死相甚惨,有的脑浆
进裂,有的眼球进出。“破耳朵”凭着猪王的本能在枪响时低下头,一串子弹把
它的那只好耳朵打成了碎片。它哀嚎一声,对着猎猪小组飞扑上来,而此时,后
边那三位身背火焰喷射器的队员以久经训练的熟练动作前冲三步,扑地卧倒,同
时击发,三溜火光,三条火龙,向着他们各自的前方喷出,并发出一种类似于一
百只白鹅拉稀的合声。那火龙前端一团黏糊糊的烈焰,迎面包裹了猪王“破耳朵”,
火焰轰然腾起,约有三米多高,猪王“破耳朵”消逝了,只有一团火焰在奔跑,
在滚动,大约二十秒后,便停止运动,就地燃烧。南、北两面,领头的野猪遭到
了与“破耳朵”完全相同的命运。
因为这些野猪,身上都沾着厚厚的松油,是极易燃烧之物,凝固燃剂只要有
一点溅到它们身上,便会引燃它们的身体。几十头猪身上着火,奔跑,尖叫,只
有极聪明的就地打滚,不聪明的乱窜。它们钻进柳丛,钻进草窝,引发火灾。沙
洲上浓烟滚滚,焦臭熏天。没中枪弹、没被火烧的野猪们完全被吓傻,丧失理智,
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猎猪队员们托着冲锋枪,立姿,用一个个准确的点射,送野
猪们见阎王……莫言写道:这场疯狂的屠杀,用环保的眼光来评价,显然过分。
让野猪如此惨死,也嫌过火。怪不得当年蜀相诸葛亮在火烧藤甲军之后喟然
长叹,潸然泪下。我2005年访问韩国与朝鲜的板门店,看到在三八线两侧那宽约
两公里的无人区内,成群的野猪在那里追逐打闹,树木上鸟巢累累,白鹭成群飞
翔林表,想起当年我们在吴家嘴沙洲上组织的这场大屠杀,心中甚觉内疚,尽管
杀死的是作恶多端的野猪。这场屠杀因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最后引起了野火,
将沙洲上大片的马尾松林、红柳树丛烧尽,荒草更是在劫难逃。沙洲上的其他生
物,长翅膀的多半飞了,不长翅膀的,有的钻洞避难,有的跳水逃命,大半还是
被烧烤而死……
那天,我在运粮河南岸的红柳丛中,目睹了沙洲上的浓烟和烈火,听到了爆
豆般的枪声与野猪们发疯的叫嗥,我当然更嗅到了西北风吹送来的令我窒息的混
合气味。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让出猪王之位,必将与野猪们同遭此难,但奇怪的
是,我并不为此感到庆幸,我觉得,与其苟且偷生,还不如与野猪一起葬身火海。
劫难之后,我泅水过河上了沙洲,看到一片片被烧成焦桩的树木,看到那些
被烧成焦炭的猪尸,看到环沙洲水边那些被泡涨的动物尸体。我一阵阵地愤怒,
一阵阵地痛苦,最后,痛苦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像一条双头毒蛇,啮咬着我的心
……
我没有想过要复仇,使我痛苦万端的是一种焦灼的情绪。这情绪使我一刻也
不能平静,仿佛一个心理素质欠佳的士兵在大战之前那种状态。我顺着大河逆水
而上。游累了便潜入河流两侧的茂密的柳丛,时而在河的左侧,时而在河的右侧。
我沿着一条气味的踪迹前进。那气味由燃烧柴油的气味、焦煳猪尸的气味混合而
成,有时也混进辛辣的烟草气味和劣质的白酒气味。当我追赶着这气味走了一天
之后,我的脑子里才渐渐地出现了那艘罪恶累累的机动船的形象,好像是浓雾散
尽之后出现的风景。
那是一艘长约十二米的船。船体用厚达两厘米的钢板焊成,焊缝粗糙,呈现
钢蓝色,尖利的边缘上挂着碧绿的水草。船头的钢架上,固定着一台二十马力的
柴油机,柴油机带动一个螺旋桨做功。这是一个笨拙而简陋的钢铁怪物。它载着
那几个猎人逆流上行。猎猪小组一共十人,其中那六个在县城里有工作的复员士
兵完成任务后已经乘公共汽车先期回城,船上的人,是队长赵勇刚、猎人乔飞鹏、
柳勇和吕小坡。随着人口暴增、土地锐减、植被破坏、工业污染等诸多因素的综
合绞杀,高密东北乡地盘上连野兔野鸡也难见踪影,职业的猎人早已改行,这三
()
人是例外,当年他们掠驴之功靠那两匹狼名扬全县,这次猎猪,更使他们成为众
口传颂的英雄、媒体追踪的焦点。他们载着刁小三的尸体,作为这次狩猎活动的
一个样板物,沿河上行,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县城。对这种时速最快可达十公里
的铁壳机动船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