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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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胸膛,我有一千条理由,似乎都应该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但我没有说;我有一
万个借口,似乎都应该与庞春苗断绝关系,与黄合作重新和好,但我知道我已经
做不到了。
不久前黄合作用血字向我示威时,我确也想过就此罢休,但随着时间推移,
对庞春苗的思念使我如失灵魂,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做不了任何工作。我也
不他妈的想做任何工作了。从省城开会回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新华书店
少儿部去找庞春苗。在她的工作位置上,站着一个紫红脸膛的陌生妇女,她用极
其冷漠的态度告诉我,春苗休了病假。我看到店堂里那几个面孔熟识的女售货员
鬼鬼祟祟地看着我。看吧,骂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找到新华书店单身职工
宿舍,她的房间锁着门。我趴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脸盆架
上的脸盆和悬挂在墙上的圆镜子,我还看到了她床头上那个粉红色的玩具熊。春
苗,我的亲人,你在哪里?我拐弯抹角地找到庞虎和王乐云在县城的家,这也是
一个农村式的院落,大门上挂着铁锁。我大声喊叫,引得邻家的狗狂吠不止。尽
管我知道春苗绝不可能躲到庞抗美家,但我还是壮着胆子敲了她家的门。这里是
县委一号宿舍,二层小楼,围墙高耸,戒备森严。我亮出副县长身份才勉强蒙混
过关。我敲她家的门。院子里的狗狂叫不止。我知道她家的大门上面有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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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家里有人,他们就可以辨认出我。但始终无人开门。那个放我进来的守门人,
神色惶恐地跑过来,不是命令我走,而是哀求我走。我走。我走到车龙马水的大
街上,恨不得当街大呼:春苗,你在哪里?没有你我已经不能活,没有你我宁愿
死。什么名誉、地位、家庭、金钱……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我要见你最后一面,如果你说要离开我,那么,我马上死,你然后走……
我没有向他们道歉,更没有对他们表态。我跪下,给生我养我的父母磕了一
个头,又掉转方向,给黄家夫妇磕了一个头,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的岳父母。
然后,我正面向北,最隆重地、最庄严地给庞虎夫妇磕了一个头。我感谢他们对
我的扶植和帮助,更感谢他们为我生育了春苗。然后,我双手捧着那条标志着历
史和光荣的假肢,膝行上前,将它放在八仙桌子上。我站起来,倒退到门口,深
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转身,一句话不说,沿着大街向西走去。
我从司机小胡的态度上已经知道,我的官运就此结束了。我从省城回来,见
到他第一面,他就向我抱怨起我老婆打着我的旗号调用公车。我这次回乡,他竟
然以车子电路坏了为由不出车。我是搭了农业局的便车来的。现在,我步行,向
西,那是去县城的方向,但我真的要回县城吗?我回县城干什么?春苗在哪里,
我就应该去哪里,可春苗在哪里呢?
金龙的卡迪拉克追上来,无声地停在我身边。他拉开车门,对我说:“上车!”
“不必。”我说。
“上来!”他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说,“我有话问你。”
我钻进了他的豪华轿车。
我进入他豪华的办公室。
仰靠在柔软的紫红色真皮沙发上,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双眼盯着水晶枝形
吊灯,悠然地说:“老弟,你说这人生,是不是像梦一样?”
我没有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还记得我们河滩牧牛时的情景吗?”他说,“那时候,为了逼你入社,我
每天都要揍你一次。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后,人民公社就像砂土堆成的房子,顷
刻问土崩瓦解。我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你能当上副县长,而我能成为董事长,
当年许多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看起来狗屁不是。”
我依然不吭声,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直起腰,将刚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揿在烟灰缸里,目光逼视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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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有许多漂亮女人,你干吗去招惹那么个瘦猴似的小丫头?你实在熬不住
了对我说啊,你想玩什么样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我都能帮你弄来。你
想开开洋荤,那也容易,那些俄罗斯洋妞,也不过一千元一夜!”
“你如果拉我来说这些,”我站起来说,“那我走啦!”
“站住!”他愤怒地一拍桌子,烟缸里烟灰被震飞起来,他说,“你是个彻
头彻尾的混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也不是什么好草!”他又点燃一支烟,
吸呛了,咳嗽着,把烟掐灭,“你知道我跟庞抗美是什么关系?她是我的情妇!
这西门屯旅游开发区,说穿了是我们两个人的买卖,我们的大好前景,都被你的
鸡芭给戳乱了!”
“你们的事,我不感兴趣,”我说,“我只管跟春苗的事。”
“这么说你还不想罢手?”他问,“你真想和小丫头结婚?”
我坚定地点点头。
“不行,绝对不行!”西门金龙站起来,在他宽阔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
站在我面前,猛捅了我胸膛一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立即停止跟她交往,
想操什么样的,包在我身上。操多了,你就会知道,女人,就是那么回事。”
“对不起,”我说,“你的话让我恶心,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我更不需要
你帮我安排生活。”
我抽身便走,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沌住,用和缓一点的口吻说:“当然,爱
情这事儿,也许确实是他妈的存在。我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你先稳住劲,
不要闹离婚,暂时也别和庞春苗接触。我们把你弄到外县去,或者更远点,市里,
省城,起码是平调,做点工作就让你升一级。到那时候,你跟合作离婚的事,包
在我身上。大不了就是钱呗,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没有不他妈的见钱眼开
的女人!然后,把庞春苗调过去,你们就享受爱情去吧!其实,”他顿了一下,
说,“我们并不情愿这样做,这要花多大的力量啊,但谁让我是你哥而她又是她
姐呢?”
“谢谢,”我说,“谢谢你们的锦囊妙计,但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
我走到门口处,又返回几步,说,“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是我哥,而她又是她姐,
所以我劝你们胃口不要太大,天网恢恢啊!我蓝解放搞婚外恋,说到底也不过是
个道德问题,可你们一旦玩过了头……”
“你竞教训起我来了,”金龙冷笑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现在,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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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滚蛋!”
“你们把春苗藏在哪里?”我冷冷地问他。
“滚!”他的怒骂声被裹着皮革的门扇隔绝了。
我走在西门屯的大街上,没有来由地热泪盈眶。西边的太阳很灿烂,泪水使
我看到了七色的彩光。几个半大孩子跟随在我的身后。跟随在我身后的还有几条
狗。我大步流星,孩子们跟不上我的步伐。为了能看到我眼里的泪水,或者是为
了能看到我丑陋的蓝脸,他们不得不飞跑着越过我,然后退行着,看着我。
路过西门家大院时,我没有侧目,尽管我知道因为我的原因父母很可能不久
于人世,我是不孝的儿子,但我决不退缩。
在大桥头,洪泰岳拦住了我。他已经喝得半醉,他是从大桥酒馆里飘出来的,
而不是走出来的。他用铁钳般的手指,抓住我的胸前衣裳,大声喊叫着:“解放,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们拘留我,你们拘留一个老革命!你们拘留一个毛主席的忠
诚战士!你们拘留一个反腐败的勇士!你们拘留住我的身体,但你们拘留不住真
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老子不怕你们!”
几个人从酒馆里出来,把洪泰岳从我身边扯开。模糊的泪眼使我看不清这些
人的面孔。
我走上大桥,河里一片金光闪烁,仿佛一条伟大的道路。我听到洪泰岳在我
背后大声嚷叫着:“小兔崽子,你还我的牛胯骨!”
第四十九章冒暴雨合作清厕所受毒打解放作抉择
因为受到九号台风的影响,那晚上的大雨是罕见的。在以往的阴雨天气里,
我总是精神萎靡、昏昏欲睡,但那晚上我没有丝毫睡意,我的听觉和嗅觉处于高
度灵敏状态;眼睛嘛,因为受到一道道蓝白色强烈闪电的影响,略微有些昏花,
但也不影响我看清院子里每个角落里的野草上的水珠,也不影响我在闪电骤然亮
起的瞬间,看清那些躲在梧桐叶背上瑟瑟发抖的蝉。
雨从晚上七点时下起,到了九点,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借着闪电,我看
到你家正房的瓦檐上,雨水飞泻,形成一道宽广的瀑布。你家的平顶厢房上,那
些用直径十厘米的塑料管做成的泄水孔道,射出一股股冲劲凶猛的水柱,成弧形,
跌落在水泥甬道上。夹道里的阴沟被杂物堵住,水很快涨起来,淹没了甬路,淹
没了门前的台阶,有几只居住在墙角劈柴垛里的刺猬被大水灌出来,在水中挣扎
着,看样子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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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欲大声吠叫,向你妻子报警,但还没等我叫出第一声,房檐下的灯亮起,
把院子照得一片通明。你妻子头戴草帽,肩上披着白色的塑料薄膜,只穿着裤衩,
露着干瘦的腿,趿拉着一双断了襻带的塑料鞋,从门缝里闪出来。瓦檐上飞泻而
下的瀑布一下子就将她头上的草帽打歪,一阵风随即就将那草帽吹落。雨水顷刻
之间便把她的头发淋湿。她径直地冲进西厢房,从我身后那堆煤上,拖出一把铁
锹,然后又冲进雨中。
她一步一歪地在雨中奔跑着,院子里的积水淹到她的膝盖。一道闪电抖开,
压制住了黄|色的灯光,使她的脸一片青白,一绺绺的头发黏在青白的脸上,这样
的脸让我感到恐怖。
她拖着铁锹,钻进大门南侧的夹道。我听到那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我知道那
里非常肮脏,有腐烂的树叶,有风吹来的塑料袋子,还有野猫钻进来拉的屎,都
积存在那里。从那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院子里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
阴沟通了,但你妻子还没出来。从那里还不停地传出铁锹碰撞砖头瓦片的声音,
还有用铁锹拨水的声音。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积满了你妻子的气味。这真是一
个能吃苦、能耐劳、一点也不娇贵的女人。
院子里的水争先恐后地往阴沟奔涌,水面上漂浮着的杂物也往那里移动。那
些杂物中有一只红色塑料小鸭子,有一个会眨眼的塑料娃娃,这都是我陪你儿子
去新华书店看连环画时,庞春苗以奖品为名赠送给他的礼物。那顶草帽也跟随着
移动,但它移动到已经显露出来的甬路上便搁了浅,甬路旁边,那棵月季因地面
塌陷而倒伏,枝条贴在甬路上,一朵半开的花苞压着草帽的边沿,构成一幅奇特
的画面。
你妻子终于从阴沟那边出来了。那块塑料薄膜虽然还系在脖子上,但她全身
已经湿透。闪电中她的脸色更青更白,两条腿更显细弱。她拖着铁锹,佝偻着身
体,确实有点像传说中的女鬼。但她的脸上分明显露出欣慰的表情。她捡起草帽,
甩了几甩,但她并没把草帽扣在头上,而是挂在东厢房墙壁的一根钉子上。然后
她扶直了那棵倾倒的月季。她的手指似乎被枝条上的刺扎了。她咬了一下手指。
雨似乎小了一些,她仰起脸来看天,雨抽打着她的脸仿佛抽打着一个古旧的青花
碟子。下吧下吧,下得更大些吧。她索性解下了那块塑料薄膜,显露出她瘦骨伶
仃的身形。她的胸脯干瘪,只有两粒枣子般的|乳头贴在肋骨上。她一歪一扭地走
到院落西南角的厕所。揭开水泥盖板,一股臭气在雨中弥漫。因县城正处在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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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洋阶段,没有完善的排污下水系统,住平房的人家,多半都是那种农村式的露
天厕所,粪便处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你妻子经常半夜起身,偷偷地将粪便倒
进农贸市场附近那条天花河里。这一带的居民都是这样干。你妻子提着一桶粪便,
歪歪斜斜地、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拐弯抹角地往天花河行进的样子实在让我心
酸,所以,我是尽量地不在家中拉屎,我一般情况下是把尿滋在你家西邻丙纶厂
那位作风不好的尹厂长的奥迪轿车的轮胎上,我喜欢狗尿与轮胎接触时挥发出的
那种类似燎烧毛发的奇香,我是一条有正义感的狗。我一般情况下会跑一段道路,
把大便拉在天花广场那个花坛里。狗屎是一等的肥料,我是一条懂科学有公益观
念的好狗,我把狗屎的臭气,转化成花的芬芳。
这就是你妻子每逢下雨就面露欣慰笑容的理由。她站立在厕所边,挥动着一
把长柄大马勺,将厕所里的东西舀出来,倾倒在雨水中,汹涌的水流携带着这些
东西直奔阴沟而去。这时候,我与你妻子一样,企盼着雨,下得再大一些吧,把
我们的厕所冲洗得干干净净,把我们的院子冲洗得干干净净,把这座藏污纳垢的
县城冲洗得干干净净。
已经传过来马勺刮着厕所底部的喀嚓声了,我知道你妻子的工作已经接近尾
声。她放下了马勺,操起一把磨得半秃的竹枝扫帚,响亮地搓着厕所的边壁,搓
一阵,又用马勺刮一阵,我仿佛看到了,明天早晨,这个露天厕所里,将是一池
清水。这时,你儿子站在正房门口,大声喊叫着:“妈妈,不用刮了,回家吧!”
你妻子仿佛没听到你儿子的喊叫,用那把破扫帚,来回搅动着由厕所通往阴
沟的那条抹了水泥的渠道,院子里的水汇集到此,帮助你妻子工作。
你儿子的喊叫里带着哭音,你妻子不理睬他。你儿子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
我对你说过的,为了减轻他妈妈的负担,他跟我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在家里
拉屎。有时候,你看到我们沿着探花胡同一路狂奔,那并不是因为你儿子怕迟到,
他的第一目标不是教室,而是学校的厕所。说到这里,我还要插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