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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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贵的,
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
个人的经历便压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
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
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莫言把我们拉到
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
出三五滴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
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
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
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
五千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
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
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
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
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
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
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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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
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鸡翅。馒头我吃
了。鸡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
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
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
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
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
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
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
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
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
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
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
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
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
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
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
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
她充满暗示地说:“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
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
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
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奶奶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
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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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
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
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
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
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
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
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
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
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
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
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
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
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
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
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
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不孝
的儿子来晚了……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嚎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
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
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
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
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
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
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
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
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
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
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
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
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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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
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
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
身披斩缭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
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
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
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
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
缭”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
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
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
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
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
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
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
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
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
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
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
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
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
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
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
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
……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
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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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
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
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
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人口。坟墓周
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
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
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
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
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
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
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
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
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
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
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
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阴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阴郁的葬
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
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
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
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
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
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
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
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
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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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
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
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
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
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
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