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抱着汪苏上了坡,又搂着在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才交给李兰茹。他脸上的表情比来时平静了许多,眼光也不再躲闪了。他跟李兰茹说:“我不能送你了,我俩得分开走。”李兰茹说:“你先走。”家义就顺着坡往北去了。
李兰茹看着他的身影拐过清真寺,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突然被一阵巨大的空虚压倒。她抱着汪苏,坐在菜园外的坡地上,伴着河水的哗哗声,压抑不住地哭泣起来。城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响,像是枪声,又像是爆竹。红卫兵分出了革命派和保皇派,两派之间水火不容。省城武汉七月二十日发生了震动国内的“七二○”事件,茅山的革命小将也受到鼓舞,竟至于兵戎相见。他们冲击军事机关,成为拥有枪杆子的乌合之众。派与派之间为了示威,竟然用雷管和炸药制造爆炸事件。有的在城墙上掏个洞,将炸药放进去,点燃了,轰一声巨响,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一时间,整个茅山草木皆兵。天色一暗,家家就关门闭灯,非有要事,不敢外出。李兰茹却不知害怕,身边世界的混乱和危险,远没有家义的话给她造成的恐惧强烈。这时她才明白,家义和益生堂并不是两回事。益生堂就像他背后拖的一道影子,不管他走到哪儿,只要有阳光,影子就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管能不能被接纳,从她和家义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就等于一步踏进了益生堂永远难以摆脱的麻烦里。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不安。
汪苏被她的哭声惊醒,害怕地叫着要回家。她这才止了眼泪,抱着她,顺着坡一步步往南去了。
半个月后,家义因为造反派日益为各自阵营的利益大伤脑筋而无暇顾及,渔翁得利地回了家,但李兰茹却因为他的牵连,不久被单位派到地区去办学习班。界限总是需要划清的,不主动划,就会被动地被重新排队。
汪苏、汪若第一次随家义住在学校。老房子光线不好,白天也很幽暗,屋里的书和什物总是混沌一片。汪苏时常看见家义坐在窗前,既不写字,也不看书,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无言地坐上很长时间。这时的小屋不仅显得幽闭,连气氛都有些沉闷。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汪苏也感到了心里的压抑。
到了晚上,家义出去开会,汪苏、汪若被他反锁在屋里。汪若刚刚点了牛痘,胳膊已经溃烂得显出里面的红肉。晚上,化脓的伤口疼痛难忍,无法入睡,需要汪苏举着胳膊不停晃动才能减轻疼痛。一旦停下,她会立刻在睡梦中惊醒,开始哼叫。汪苏不满四岁,却要在困倦至极的清醒中,一边替汪若晃动胳膊,一边恐惧地竖着耳朵。外面不断传来的嘶喊和风吹动大字报发出的哗哗声,让她心惊肉跳。石头场子里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她激动地心跳着等待它走近,再走近,然后又失望地听着它渐渐远去。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直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传来钥匙捅进锁孔的声音,她的等待和倾听才会戛然而止,然后困乏至极地酣然入睡。
家义丝毫不知道汪苏在经历这样的煎熬,也没有发现孩子在一天天变得委顿,眼神充满畏惧。直到有天半夜,他被身上热烘烘、湿溻溻的感觉弄醒,起身往身下一摸,发现汪苏把半张床都尿湿了,他才知道孩子是在怎样的困境中挣扎。他一边喊“汪苏,起来”,一边拍打她的身体,想让她醒过来。汪若被吵醒开始哭,汪苏却还是睡得如死过去一般。他只好把两个孩子挪到干处,自己溻着尿湿的地方,一夜迷糊到天亮。
早上起来,家义问汪苏:“你昨晚尿床了,咋都不知道醒?”汪苏睡眼惺忪地说:“我困。”家义说:“每天七点多就上床睡了,咋会困成这样?”汪苏说:“我每天都是听见你回来才睡觉。”
家义不相信地看着她,感到意外和困惑。他有时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难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在床上睁着眼睛熬六七个小时?他问:“你为啥不睡?”汪苏小声说:“妹妹疼,哭。我怕。”家义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泪光盈盈,心疼地把她抱在腿上坐着。他已经不需要去问汪苏为什么害怕。脱出常轨的生活,连大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何况一个孩子?
李兰茹一个月后从学习班回来,汪若的脓肿已经消了,伤口开始愈合。汪苏却从此落下一个毛病,晚上家里只要有人外出,她就心神不宁。不管多晚,非要等外出的人回来,听见门扇关启的那一声响,才能安然入睡。即便她自己后来成了家,做了母亲,这个毛病也没有改掉。
益生堂 第二章(26)
9
派仗渐渐平息后,汪苏和汪若又可以在幼儿园送全托了。汪苏住大班,汪若住中班。大班有个男孩,母亲在粮食局开票售粮,先天多了份优越感,恃强凌弱,十分顽劣。汪若生得瘦小,但凡被他碰见,揪住头发就打,边打边喊:“打死你个走资派!打死你个走资派!”汪若毫无招架之力,被他骑在身下动弹不得,只能哇哇大哭。汪苏看见了,总是冲上去给妹妹帮忙。俗话说:一人难以敌双。可汪苏两姊妹却打不过他一个,常常是两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去李兰茹看见问起来,汪苏撒谎说是摔的。李兰茹不相信,说:“摔的?还能两个人都摔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汪苏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李兰茹说:“你是姐姐,还指望你照顾妹妹,你倒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有啥用啊。”汪苏不敢辩解,心里憋着气,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一定要找他算账。
下次又来了。孩子们聚在场子里玩,老师都不在跟前。汪若坐在滑滑梯最顶端正要往下滑,那男孩子从后面猛推一掌。汪若身体失控,从上面重重摔下来,摔憋了气,嘴脸青得像紫茄子一样,却哭不出声。一圈孩子都吓坏了,男孩子也没想到事态有这么严重,吓得从滑滑梯上三步两步跳下来,准备跑。汪苏红着两眼,像一头疯狂的小豹子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就势骑上身,两只小手在他脸上又打又挠,疼得他大喊救命。汪若也终于哭出了声。场子里一片混乱,有胆小的孩子早跑去找老师了,老师过来,用力把汪苏拉开。那孩子吓得躲在老师背后,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再不敢出来。汪苏不顾一切的疯狂,把他镇住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家长们都来接孩子。卖粮的妈妈一见儿子脸上的指痕,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这是咋啦?谁打的?谁打的?”男孩子告状说:“是汪苏。”女人说:“你长手是干啥的?她打你,你不会打她。”当下拽着他就去找老师。老师说:“孩子打架,打打就好了,何必认真呢?”女人眉梢高高向上挑起,尖着嗓子喊起来,“你说得轻巧!我儿子被人打成这样,我能不认真吗?到底是谁打的?你说。你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恰在这时李兰茹来接孩子。男孩子见了,用手一指。“就是她,那就是她妈妈。”女人正好就势下坡,把孩子一拽。“走,我们找她去。”
李兰茹刚拉着汪苏、汪若要走,被那女人迎面拦住,指着自己孩子的脸要李兰茹看。汪若吓得直往李兰茹身后躲。李兰茹看了孩子的伤,连连道歉,转过身去训汪苏。汪苏委屈地说:“他把妹妹从滑滑梯上推下来,头都摔破了。”李兰茹把汪若从身后拽过来,撩起额前的头发,果然一个青青的大肿包。她用手指碰碰,汪若疼得咝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李兰茹心里忍着气,脸上赔着笑说:“你看,我们孩子也被他弄成这样。”女人不依不饶地说:“也许是我儿子不小心碰了一下,她就说是推下去的。她下死手抓我们,还有理由了?”
有母亲在一边儿,汪苏胆子大了许多,仰着小脸辩解道:“他总打妹妹。妹妹脸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还说爸爸是臭地主,是走资派。”李兰茹听了这话,不想再跟女人理论,拉了孩子转身就走。女人却一把扯住她。“你们抓了人,就想这样一走了之?”
李兰茹冷着脸把她的手拂开,把汪苏和汪若朝她面前一推,说道:“你儿子的脸是她们两个抓的,你找她们算账去吧。”说完,扭头朝大门外走去。
汪苏、汪若一见,吓得哇哇大哭。汪若嘶哑着嗓子拼命喊:“妈妈,妈妈。”哭得小身体一抽一抽的。汪苏孤独无助地看着身边的大人孩子,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老师过来,默默牵着两个人的手,跟在李兰茹后面朝大门外走。女人呸一声,故意大声说:“我儿子说的又没错,本来就是走资派嘛。大姐做鞋,二姐有样。老子是个走资派,怪不得孩子像疯狗,到处乱咬。”
()免费TXT小说下载
李兰茹从老师手里接过孩子,一句话不说,左手拉着汪苏,右手拉着汪若,出了门,跟跑一样,走得飞快。汪若被她拖着,两只小腿跟不上,几乎是被拖着走。
到家了,汪苏以为妈妈会训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李兰茹找出松节油,抹在汪若伤口上。抹完了,把瓶子递给汪苏,让她放起来。汪苏战战兢兢地,手里没接住,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药水溅了一地。
李兰茹心里憋着一股火发泄不出去,这下算是找到了借口,劈手甩了汪苏一巴掌,骂她:“你是得羊痫风还是咋了?连个瓶子都接不住。屋里指望不上你,外头还总给我惹事。为了你们,我这张脸皮都叫人家当成地皮踩了。”汪苏、汪若被训得哭不敢哭,逃不敢逃,站在屋里,瑟瑟地浑身发抖。
家义很晚才回来。李兰茹说:“单位今天找我谈话了,要调我出来。说了两个地方让我选,一个是到砖瓦厂当会计,一个是回李家梁子林业站。”
家义没等她把话说完,头就蒙了。“你打算去哪儿?”李兰茹说:“这还消得问吗,我肯定是回李家梁子。”家义说:“可砖瓦厂离城近哪。”李兰茹说:“离城再近我也不去,我要回李家梁子,那儿是我的老家。”她在心里说:十几年前我就是从那儿飞出来的,现在我折了翅膀,掉在地上了,也要再掉回老窝里去。
益生堂 第二章(27)
家义问:“你走了,两个娃娃咋弄?”李兰茹说:“自然是我领着。”家义说:“乡下连个幼儿园都没有,你领去咋安顿她们?”李兰茹看看熟睡的汪苏汪若,说道:“为啥一定要上幼儿园?她俩在幼儿园挨的打还少吗?”
李兰茹又有了三个月身孕。因为瘦,还没有显怀。家义把她扶在床上靠着,见她面色苍白,皮肤粗糙,两只大眼睛瘦得深深凹陷下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倦怠,便说:“两个大的已经够你忙乎了,肚子里又揣一个,我劝你还是做掉算了。”李兰茹摇摇头,说:“我不做,我觉得这回十有###是个儿子。”
家义淡漠地说:“儿子不儿子的能咋样?是儿子就能保证他不受罪?我们不都是父母生养的儿子?”李兰茹说:“要整你来整,反正我下不去手。”家义嗫嚅着:“当初你要同意离婚……”李兰茹说:“离了就比现在好吗?现在不管咋说,还是一家人。有我们在,你的日子也好过点儿。”
家义听了这话,心里既有痛楚,又感到温暖,眼睛不由就有些潮润,说道:“这阵子,我觉得所有的门都对我关了,只有你这儿,还没嫌弃我。”李兰茹说:“我为啥要嫌弃你?就为外人说你的那些话?人心是干啥的?”
家义低下头,把忍不住的眼泪藏了起来,却藏不住身体的抽动。李兰茹这番话,把他心里茫茫无边的黑暗撕开一条缝,让一丝光亮射了进来。这亮光让他振奋,又有些目眩和疑惑。
李兰茹把手放在他背上抚着,说道:“你只记着那天在马家菜园我跟你说的话,只要人活着,就有盼头。”
家义突然匍匐在床上,脸贴着李兰茹两条腿,泣声说道:“到今天我才明白,对我汪家义来说,啥都是假的,只有你跟孩子才是真的。”
李兰茹惊得赶紧抱住他的头,低声喊道:“你小声点儿。叫人听去,你不要命了。”
家义更紧地贴着她,感觉到她的两条腿瘦得近似于两根棍子,硬硬地没有一点肉。这个瘦弱的女人现在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她若倒下或是离去,自己的全部世界便会坍塌。她不愿划清的界限,成了维系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过去,为了立场问题,他割断了和那个旧家庭的联系。现在又有人为了立场问题,逼迫李兰茹割断与他的联系。命运的轮回竟是这样残酷无常。划清界限成了一把双刃剑,挥动之间,处处血腥。过去十几年,他用这把剑几乎刺伤了生活中所有的亲人。偏偏李兰茹,独自承受着各种压力,始终剑鞘深藏,以免锐利的锋刃将他刺伤。为严国材,甚至为梅秀玉,他都指责过家礼的糊涂,现在,却恰恰是李兰茹的“糊涂”,替他固守着最后一片情感空间。这个勇敢的女人像一面镜子,让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屋外夜色如墨,几只蛐蛐儿躲在湿墙根儿下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屋顶十五瓦的灯泡不明不暗地亮着,把人的影子怪异地放大在墙上。家义抱着李兰茹,心里喊着家礼和家廉的名字,终于畅快淋漓地哭了起来。
10
李兰茹回到李家梁子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林业站在她来之前,只有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姓于,很精干的一个人,脾气很随和。李兰茹刚放下行李,他就催她回家看看,说:“我知道你是这儿的人,可能好久没回来吧?”李兰茹说:“已经有两三年没回来了。”老于说:“那就快些回去。”李兰茹又感激又惶恐,弄不清老于是不是知道她的情况,迟疑着不敢走。老于说:“你来以前他们都给我交待过了,你快去快回吧。”
李兰茹到家,父亲下地了,不在。姐姐听到消息先赶过来。李兰茹见她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双手骨节粗大,半张半合着,指甲缝和皮肤干裂的口子里都沾着黑泥。两个孩子见了她,都不愿叫姨。姐姐凄楚地说:“姨如今像叫花子了。”李兰茹说:“我想去妈的坟上看看。”姐姐说:“去看看也好。坟头都长好深的草了。”又问:“你这算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