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1024-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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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灭了,绿灯亮得好清爽,我便一打方向盘,转了过去。奇怪,台北市怎么居然有的 地方一排同时挂着五个红绿灯的,不嫌多吗?眼花撩乱的有什么好。
转过去了,警哨划破长空,我本能的煞了车,眼前居然是一个警察在挥手。我连忙回头 去看,身后没有车跟上来,心里有些孤单。不好了,难道是我吗?
买了路边的玉兰花有什么错?又不是警察家的。
“请问是吹我吗?有什么事?”我打开车窗来问。
警察叫我靠边停,许多路人开始看我,路边不远就是一个洗车站,我假装并没有什么脸 红,假装自己是心血来潮要去洗车,慢慢的停下来了。
那个警察咬住哨子的牙齿又是雪亮的,不过不太尖。“没有看左转灯,抢先转道。驾照 借看一下。”
他说这句话,正好应了钟晓阳的小说名字— “停车暂借问”,以前总要念错的书名, 这一回脑子里一顺就出来了。警察来了,居然有闲联想到晓阳身上去,自己竟是笑出来了, 一面笑一面下车,这回是罚定了。
“你要罚我罗,对不对?”
“驾照呢?”
我双手递上去,那串花拍一下落到地上去了。
我蹲下去捡花,站起来的时候风刮过来了,脸上的红潮也就吹掉了。
“警察先生,你的红灯很特别,怎么有五个的?我挑了一个绿的看,不知道绿灯也不可 以转过来,难道红灯才能转吗?请你教教我。”
“你来— ”警察往前走,走到路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好跟过去了。
“交通流量每一个地区都不同,这边车子多,没有左转绿灯就不能走,明白了吗?”
“别的路车子也很多,怎么只有三个灯呢?这一回应该不算,给我学习改过的机会,请 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会看灯怎么开车,奇怪呀?”
“我是乡下人,这种五灯的东西乡下没有,我刚刚才住到城里来的,请你相信我,不是 故意的。”
我没有说谎,在国外我是住在市郊。
“那你要去学呀— ”
“请你不要捉我去上课— ”我叫了起来。
警察看见我那个样子,抿着嘴笑了笑,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没有抓你去上课,现在不 是已经讲解给你听了吗?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不可以走了?”我没命的点头。
“不要罚了哦?”我一面小跑一面不放心的回头问。“下次不要再犯了— ”
“谢谢你,一定不会了。”
上车的时候,心中非常感激那位警察先生,看见手里只有一串香花,很想跑上去送给 他,可是又怕路人说我行贿。什么也不敢做,只是坐进车里,斜着头笑了一笑,就走了。两 次绝处逢生,对于制服底下的那些人也不再害怕了,交通警察总是站在空气最坏的地方服 务,这个职业付出的多,收进去的废气又不健康,看见的脸色大半是坏的,他们实在也有自 己的辛酸,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人啊!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北平路一带,我去过,环境不好,宿舍大统舱,外面吃灰淋 雨,回到宿舍也不能安静,你以为警察好做吗?不跟你吼就好罗!”
柱国弟弟听说警察两次放了我,十分感概的对我说。我愣了一阵,没有说什么话。在台 湾,我知道的事不够深入,没有什么见识。
好,没过几天,我去了北平路,不是故意的,是在巴黎的时候答应了骞骞给他买裱好金 边的宣纸,要去中山北路北平路交错的“学校美术社”买了寄出去。
天桥底下停满了车,转来转去找不出一个停车的位置,急得不得了。因为时间很紧,我 要赶回阳明山去换衣服上课,眼看车子不能丢,路上都是黄线,四周全是警察地盘,急得不 知如何是好。
这一次是明知故犯,如果警察来抓,只有认了。
一咬牙,我就挡在警车前面停住了车。当然不能理直气壮,总是回头看了一下。
就在我车后,一辆红色的警察吊车因为我挡住了一个漆好车号在地上的空位,进不来 了。
“我是故意的— ”我一摔车门就向车后跑去,那儿一个警察也下车了。
“你这么停,我怎么办?”他说。
我现在知道警察的牙齿为什么全是白的了,他们风吹雨打,皮肤都黑,当然了。
我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只是站在他面前,嘻的一笑。“如果你要罚,我就干脆先去买 纸头,两分钟,好不好?
请你看住车,不要叫别的吊车来拖走了,拜托— “
“两分钟就出来,我等你— ”吊车就是他嘛!我笑笑,点点头,赶快跑过街去。
两分钟不到,买好了一盒纸,付了钱,抱着盒子飞快的穿过街,再跑去站在警察的面 前。
“咦,你不是三毛吗?我是你的读者呀!”他哗一下叫了起来,表情真纯,很教人感 动。好家伙,你笑的时候像我弟弟。
“谢谢你护车,对不起,我马上要走了。”我不敢多跟他讲话。跟警察扯自己的书也是 不好的,他是我的读者,更不敢提醒他罚不罚了,还是赶快走,趁他没有要抓我之前就走 掉,这样他的心里便不会有矛盾了。
我规规矩矩的把车开出去,回头笑了一笑。
经过忠孝东路两排高楼大厦的深谷,交通挤成麦芽糖似的扭成一团。看看那些争先恐后 抢道争先的车队,我笑了起来,将玻璃窗摇上,免得吸进太多废气。收音机里播音员说要放 一条歌,李珇菁唱的:“到底爱我不爱”。然后,歌声飘了出来— 。
躲开一部压上来的大巴士,闪掉一辆硬挤过来的计程车,我在汹涌的车潮里不能脱身。 快线道上什么时候来了一辆卖馒头的脚踏车,那个路人为什么在跨越安全岛?这一群乱七八 糟的人啊,都和我长着一样的脸孔。
台北,台北,如果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怎么回答?
想到这儿,酸楚和幸福的感觉同时涌了上来,滋味很复杂。十字路口到了,那儿站着 的,明显的两个卡其制服的黄警察。
一定去海边
就是那样的,回来不过二十四天,棕色的皮肤开始慢慢褪色,阳光一下子已是遥远的事 情了。
总不能就那样晒太阳过一辈子呀,毕竟夏天是要过去的。回台的那天,胃痛得钝钝的, 并不太尖锐。
就是在松江路和长春路的交会口,开车开到一半,绿灯转成了红灯,想冲过去,松江路 那边的车队却无视于卡在路中间的我,狼群一样的噬上来。拦腰切上来的一辆计程车好似要 将人劈成两半似的往我的车右侧杀过来,那一刹间,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是这三个月中第一次又在台北开车。
很累,累得想睡觉,狂鸣的喇叭非常遥远而不真实,比梦境里的一切还要来得朦胧,后 来,前面绿灯亮了,本能的往前开,要去南京东路的,后来发觉人在松山机场,也不知这是 怎么开去的,一切都是机械性的反应。
父母家的日光灯总也开得惨白白的,电视机不肯停,橄榄绿的沙发使人觉得眼皮沉涩, 母亲除了永无宁日的叫人吃吵吵之外,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爱。
菜总是丰盛,眼睛是满的,四周永远有人和声音,餐厅里那张土黄色的地毯是闷热黄昏 午睡时醒来的沉,在温水里慢慢溺死的那种闷。
学校是好的,有风没风的日子,都是清朗,大学生的脸,就不是那张地毯的样子。吃便 当,也是好的,简单而安静,如果不吃,也没有关系,因为母亲的爱和它真是一点也没有关 系。
于是,教课之前,去吃一个冰淇淋,它冷,不复杂,一个小小的冰淇淋,也是因为它简 单。
世界上的事情,周而复始的轮转着,这有它的一份安然,倦淡的祥和,还有凡事意料得 到的安全。
慢读《红楼梦》,慢慢的看,当心的看,仍是日新又新,第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梦,怎 么不能醒呢?也许,它是生活里唯一的惊喜和迷幻,这一点,又使人有些不安;那本书,拿 在手中,是活的,灵魂附进去的活,老觉得它在手里动来动去,鬼魅一般美,刀片轻轻割肤 的微痛,很轻。
网球拍在书架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斜斜的搁着,溜冰鞋不知道在哪里,脚踏车听说在弟弟 家的阳台上风吹雨打,下飞机时的那双红球鞋回家后就不见了;它走掉了。
总是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夜里是灯和梦,白天,不大存在,阳光其实一样照着,只是 被冷气和四面墙取代了。书本,又回来了,还有格子格子和一切四四方方的东西,包括那个 便当,都是大盒子里的小盒子;摩登便当的里面又有小格子,很周到的。
才过了六天这样的日子,也是为了盒子去的杂货店,买方方的火柴盒和烟,出来的时 候,看见卷着卖的草席子,很粗糙的那种,闻到了枯草的气味,它卷着,不是方的,一动 心,买了下来,五十块台币,一张平平的东西,心里很欢喜,软软的可以卷来卷去。
这种草席给人的联想是用来盖突然死掉的人的。几次见到它的用途,两次是车祸现场, 人被席子盖着,两只脚在外面,大半掉了一只鞋,赤脚露在草席的外面,没有什么血迹之类 的现场,只那露出来的光脚静静的朝天竖着。还有一次在海边,野柳那边,溺死的人,也是 席子下面看不见,好像死的人都会变成很长,盖住了脸总是盖不住脚。
买下草席,卷放在车子后厢,买了它以后,总是当心的穿上一双紧紧的白袜子,很怕光 脚。
就是因为那条席子,一个星期天,开去了淡水。不,我不去翡翠湾,那儿太时髦了,时 髦没有什么不好,时髦和太阳伞汽艇比较能够联上关系,我和我的草席,去的是乡镇小调的 沙仑海滩。
没有什么游泳衣,在加纳利群岛,海滩上的男女老幼和狗,在阳光下都不穿任何衣服— —大自然对大自然。连手提收音机也不许带的,海滩只许有海潮和风的声音,不然,警察要 来抓的——如果你放人造音乐和穿衣服。
沙仑的人美,大半接近乡土,穿着短裤,在玩水,头上总也一把小花伞和帽子,没有几 个人穿比基尼。可是我最尽心的,也只有一件灰蓝色的比基尼,旧了,布很少,已经七年没 有穿了,在大西洋那个久居的岛上,这几块布,也是不用的。这一回,带了回来,才突然觉 得它仍然很小,小到海滩上的人,善意的回避了眼光。
后来,便不去沙仑了,仍爱那儿辽阔的沙滩和穿了许多布的同胞。
又经过长春路和松江路,总是午后六点半左右交通最塞住的时候,走到半途而绿灯快速 变成红灯,很不好意思挡住了河流一般的来车,等到终于开过去时,警察先生吹了哨子,叫 我靠边停,我下车,对他说:“身不由主,请您不要罚我,… ”警察先生很和气,看了驾 照,温和的说:“下次快些过,当机立断,不要犹豫,你好心让人,结果反而挡在中间,知 道了吗?”
总是让人的,可是人不让我,就变成挡路鬼了,而且总在同样的地方出现。
不能了,想念大海几成乡愁,不要挤了,我有一条草席,可以带了到海边,也不沙仑 了,去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星期一次,不去任何海水浴场了。
第二次去郊外,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看看地图,是沿海的,一直开下去,房 子少了,稻田来了,红瓦黑墙的台湾老厝零零落落的隐在竹林田野的远处。一直开,一个转 弯,迎面来了大军车,车上的阿兵哥没命的又喊又叫又挥手,我伸出左手去打招呼,路挤, 会车时客气的减速,彼此都有礼让,他们乱喊,听懂了,在喊:“民爱军,军爱民——小 姐,小姐,你哪里去?”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又一次交给了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和同胞。 海,在会车那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没有防波堤的海岸,白浪滚滚而来,风,是凉 的,左手边的青山里仍然隐着红瓦的老房子,竹竿上迎风吹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没有人迹, 有衣服,也就有了生活的说明。阳光下淡档的愁、寂和安详。岁月,在台北市只一小时半的 车程外,就放慢了脚踪。
那条路,又亮又平又曲折,海不离开它,它不离开海,而海边的稻田,怎么吹也吹不枯 黄呢?那份夏末初秋的绿,仍然如同春日一般的寂寞。红和绿,在我,都是寂寞的颜色,只 因那份鲜艳往往人们对它总也漠然。
沿着路挤着碎石子的边道停了车,不能坐在一个方盒子里,车子也是方方的。
大步向草丛里跨过去,走到卵石遍布的海岸,很大的枯树干在空旷的岸上是枯骨的巨手 伸向苍天。阳光明媚,吹来的风仍是凉的,适意的凉,薄荷味的,这儿没有鱼腥——而鱼腥 味也是另一种美。
看了一会儿的海,呆呆的,有乡愁。海滩上一堆一堆漂流物,其中最多的是单只的破鞋 和瓶子,也有烂木块和洗刷得发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我蹲下来,在这堆宝物里,东 翻西拣起来。拣到一只大弹珠,里面有彩色的那种,外面已经磨成毛边的了,也得一付假 牙,心中十二分的欢喜。然后,铺平了席子,四边用石头镇住,平躺在它的上面,没有穿袜 子。
总是不大懂,为什么破鞋老是被人海葬,而它们却又最喜欢再上岸来,看见那一只又一 只的鞋子,总悄悄的在问它们——你们的主人曾经是谁,走过什么样的长路才将你们丢了? 另外那一只怎么不一起上来呢?
那是回台的第九天内第二次去海边,回来时,没有走松江路,心里焕然一新,觉得天地 仍是那么辽阔,天好高呀,它不是一个大碗盖,它是无边无涯的苍穹,我的心,也是一样。
一定要去海边,常常去,无人的海边,那种只有海防部队守着寂排的地方。阿兵哥棕黑 色的笑脸,是黑人牙膏最好的活动广告——他们是阳光。
于是,又去了,去了第三次海边,相隔一天而已,十一天内的第三次,同样的长路,没 有游人的地方,连少数几条鱼船,也在路边用稻草和大石头盖着,好似天葬了它们一样。
这片绝美的台北近郊,再也不写出地名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叫塑胶袋汽水瓶和大 呼小叫的人群污染了。让它做它自己吧!
有的时候,也曾想,如果《红楼梦》里的那一群人去了海边,就又不对了,他们是该当 在大观园里的。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同时酷爱大观园又酷爱大海呢?林黛玉说过一句话:“我 是为我的心。”我也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