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1024-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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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十二月三日,也许因为哭累了,睡过了头,发觉桌上的小钟指着十点,又急得 要哭。抓了书本就往车站跑,跑的时候,鞋子一开一合的,才知忘了扎橡皮筋。而左腿,也 因为坐骨的痛压到神经,变成一拐一拐的了。
知道第一堂课是完了,赶不上。想,想自己如此苦苦的折磨所为何来,想成了呆子。站 在车站牌下,眼看着一次又一次的班车走过,都没有上车。
逃课好了,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死好了,死好了。
没有再转车,摸摸身上的护照和二十块美金的月底生活费,将书在树丛雪堆里一埋,上 了去东柏林围墙边,可以申请进去的那条地下火车。
柏林本来是一个大城,英美法苏在二次大战后瓜分了它。属于苏俄的那一半,是被封 了,一个城变为天涯海角,不过一墙相隔便是双城了。
我下车的那个车站,在一九六九年是一个关卡,如果提出申请,限定当日来回,是可以 过去的。而东柏林的居民却不可以过来。
那个车站是在东柏林,接受申请表格的就是东德的文职军人了。
我们的护照和表格在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才被收去。收了便叫人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 等,等播音机内喊到了名字,又得到一个小房间内去问,问什么我不明白。总之面露喜色的 人出来,大半是准进东柏林去了。
等了很久,我坐着会痛,又不敢乱走,怕听不见喊人的名字,那儿,有一个办公室是玻 璃大窗的,无论我如何在一拐一拐的绕圈子,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由窗内的办公桌上直射出 来,背上有如芒刺般的给钉着。
有人在专注的看我,而我不敢也看回去。
播音机叫出我的名字来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了。我快步跑进小房间,密封的那一间, 没有窗,里面坐着一位不笑的军官。请坐,他说。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军官衣着很整齐, 脸色不好,我一坐定,他便将那本护照向桌上轻轻一丢,说:“你知道这本护照的意义 吗?”我说我知道。他听了便说:“那你为何仍来申请?我们不承认你的,不但不承认,而 且你们的政策跟南韩一样。现在我正式拒绝你的申请。”我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取回了护 照,对他笑了一笑,说谢谢。那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 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已经走出了门,那位军官是心动了,他很急的叫住了我,说:“你可以去西柏林付十五 块美金,参加有导游带的旅行团,我给你一个条子,这种护照也可以过去的。”
我说,我是要去你们东德的外交部,导游会放人单独行动吗?再说,十五块美金太贵 了,我有,可是舍不得。说完我没有再对那个人笑,就出来了。
决定逃学,决定死也可以,那么不给过去东柏林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也就不去好了。 时间,突然出现了一大段空档,回宿舍,不甘愿,去逛街,只看不买不如不去,于是哪儿也 没有去,就在那个车站里晃来晃去看人的脸。
那面大玻璃窗里仍然有一种好比是放射光线一样的感应,由一个人的眼里不断的放射在 我身上,好一会儿了,他还在看我。
等我绕到投币拍快照片的小亭子边时,那种感应更强了。一回身,发觉背后站着一位就 如电影“雷恩的女儿”里那么英俊迫人的一位青年军官——当然是东德的。
“哦!你来了,终于。”我说。他的脸,一下子浮上了一丝很复杂的表情,但是温柔。 “晃来晃去,为什么不回西柏林去。”我指了一下那个密封的审人室,说:“他们不给我进 东柏林。”我们又说了一些话,说的是想先进去拿过境签证的事。一直看他肩上的星,感觉 这个军官的职位和知识都比里面那个审人的要高,而且他不但俊美,也有一副感人而燃烧的 眼睛,这个人那里见过的?
事情很快解决了,台湾护照东德不承认,给发了一张对折的临时证。上面要写明身高、 眼色、发色、特征等等——在填写特征时,我写:牙齿不整齐。那叫它通行证的东西是白色 的。说要拍张快照,我身上没有零钱,那位军官很快掏出了钱。一下子拍出来三张,公事用 了两张,另外一张眼看他放入贴心内袋,我没说一个字,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动,将眼光垂 了下来。
排队的人很长,一个一个放,慢慢的。那位帮我的军官不避嫌的站在我的身边,一步一 步的移。我们没有再说话,时光很慢,却舍不得那个队伍快快的动。好似两个人都是同样的 心情,可是我们不再说话了。
等到我过关卡时,军官也跟了过来。一瞬间,已站在东柏林这一边了。凄凉的街上,残 雪仍在,路上的人,就如换了一个时光,衣着和步伐跟西柏林全不一样了。“好,我走 了。”我说。那个军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说了一句英文,他说:“你真美!”听了这 句话,突然有些伤感,笑着向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说:“五点钟,我就回来。可以再见 的。”他说:“不,你进入东柏林是由这里进,出来时是由城的另外一边关口出去。问问路 人,他们会告诉你的。外交部不远,可以走去。我们是在这一边上班的人,你五点回来时, 不在我这里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我说。
我们没有再握手,只互看了一眼,我微微的笑着。他,很深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那么 深,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就那么走到外交部去,一面走一面问人,路上有围着白围巾的青年,一路跟着要换西柏 林马克或美金,随便多少都可以。我不敢睬他,只是拒绝得难过。
都快下班了,才问到签证的柜台,也不存希望给或不给,孤零零的心,只留在那个离别 时叫人落水的眼睛里。
是东德,在东柏林的外交部,是一种梦境,很朦胧的倦和说不出的轻愁。那本护照—— 台湾的,就如此缴了上去。
看护照的中年胖子一拿到,翻了三两下,就向身后的同事叫嚷,说:“喂!来看这本护 照呀!蒋介石那边来的。”人都围上来了,看我。我的心,仍在那双眼睛里。随便人们如何 看我,都很漠然。“蒋——介——石——嗯。”那位中年人叹了口气。
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当他说到这句话,我就自杀似的冲出了一句: “蒋介石,我还是他女儿呢!”“真的?!”对方大叫起来。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陈、吵吵吵抄吵常“你说老实话哦!”他说。我 不说话,只是笑了笑。那双眼睛,今朝才见便离了的眼睛,他说我真美丽,他用英文说,说 成了他和我的秘密还有终生的暗号。
“你姓陈,他姓蒋,怎么会?”又问。
我反问他:“请问给不给经过东德的签证嘛?”他说:“给、父父父腑吵常”急着哗一 下盖了章,就成了事。
隔着柜台,我竖起了脚尖,在那中年胖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真美,谢谢你。” 然后,走了。
东柏林在展越南战争的照片,进去看了一下。那张,美军提着越共的头,踩在无头尸体 上,有若非洲猎象猎兽的成就感,在那个大兵的脸上开着花。没有再看下去,觉得自己是一 个亚细亚的孤儿。
去饭店吃了一顿鱼排,付帐时,茶房暗示我——很卑微的那种笑,使我付出了不是过境 时换的当地钱。有二十块美金,给了十块,每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没有等找钱,向那位老 茶房笑笑,便走了。
经过一家书店,看见齐白石的画,我一急,进去了,要人窗内拿下来,发现是印制的, 不是原墨,就谢了走开。
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着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东西。
又走了很多路,累了,也渴,天在下午四点时已经暗了。可是这边的城没有太多灯光。 问到了出关回西柏林的地方,关口很严也牢,是九曲桥似的用曲折墙建出来的,我猜是怕东 边的人用车子来闯关而设计的。
他们不给我回去,一直审问,问我那张白色的通行证如何得来的?为什么会身上又有一 本台湾的护照藏着。又问来时身上报了二十美金,怎么换了五块美金的当地东德马克仍在, 而那另十五元美金只剩下了五块一张。我说吃饭时付错了。问是哪一家饭店,我答谁记得 路。
他们不给我走。我急了,急得又不想活了,说:“你们自己发的通行证,去问放我过来 的那个关卡。去问!打电话去问呀!好讨厌的,也不去解决。”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弯弯曲曲的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关,门口站着来接的,是中午那个以 为已经死别了的人。他在抽烟,看见我出来,烟一丢,跨了一步,才停。
“来!我带你,这边上车,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了。”他拉 住我的手臂,轻轻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的抖,眼前经过的军人,都向我们敬礼——是在向 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我看不见。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那口深井的里面,闪烁 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没有,是呢绒草绿军装。我在 拚命发抖,他也在抖,车站是空的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一去不返的车声。没有 上车,他也不肯离去。就这么对着、僵着、抖着,站到看不清他的脸,除了那双眼睛。风吹 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 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最后一班,你上!”他说。我张口要 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把,我哽咽着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 —“你跟我走——”“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 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上车的不记得了。风很大,也急,我吊在车子踩脚板外急速的被带离,那双眼睛里 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了弯,那份疼和 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病倒下来,被送进医院已是高烧三日之后才被发现的。烧的时间 头痛,心里在喊,在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住了半个月的三等病房,在耳鼻喉科。医生只有早晨巡视的时候带了一群实习医生来, 探病的人一周可以进来一次。我的朋友念书忙,总是打电话给护理室,叫小姐来传话问好, 但人不来。
医院的天井里有几棵大枯树,雪天里一群一群的乌鸦呱呱的在树枝和地上叫。病房很 冷,我包住自己,总是将头抵在窗口不说什么。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想逗我说话,走上 来,指着窗外对我说:“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 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评《胆小鬼》沈谦
《胆小鬼》是三毛专门为《幼狮少年》的读者写的一篇散文。文长三千五百字,描述她 小时候偷钱的故事。全文大概可以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介绍偷钱的背景。
文章一开始,三毛卖了个关子,并没有直说偷钱,只是在叙述“这件事情,说起来是十 分平淡的… ”第一段的末尾才指出“我要说的是——偷钱”。
这种表达方式,是将答案放在后面,先制造悬疑,才揭晓意外的结果。令我联想起王尔 德到美国,海关人员问他:“您随身携带的,有没有需要打税的贵重物品?”王尔德的回答 是:“没有,除了我的天才之外。”
第一部分叙述偷钱的各种下场。“最后那个远走高飞的小朋友是受罚最轻的一个,他的 父母在发现人财两空的时候,着急的是人,人回来了,好好看待失而复得的儿子,结果就舍 不得打了。”
这段话充满了反讽的意味,令人联想起梁实秋《雅舍小品》中的《孩子》:
“危及父母的生存和体面的时候,也许要狠心咒骂几声,但那咒骂大部分是哀怨乞怜的 性质。其中也许带一点威吓,但那威吓只能得到孩子的讪笑,因为那威吓是向来没有兑现过 的。”
这样的文字为何特别动人呢?三毛写童年为何选择偷钱的臭事呢?因为“真”,一针见 血,反映了真实而深刻的生活,而不是冠冕堂皇的表面话。
第二部分描叙偷钱的经过。
“走进母亲的睡房,看见五斗柜上躺著一张红票子——五块钱。”这真是莫大的诱惑。 真正下手的情况是“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手握得紧紧的… 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站 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摸摸口袋,那张票子随着出来了,在口袋里。”
看起来,真是轻易到手,得来全不费工夫,文字也很平淡。可是细味之下,却是以具体 的动作神情,充分显现了抽象的心理感觉,紧张之态,状溢目前。
其实,几乎每个人都有“偷”的念头。三毛长大之后,仍然是童心未泯,照偷不误。可 别误会她是窃盗宵小之徒。(白手成家)里就有一段是叙述她和荷西在晚上爬进总督家的矮 墙,用四只手偷挖花的故事。后来被卫兵发现,临机应变,装作谈情说爱的情侣才得以脱身 而出。
第三部分刻划偷钱之后的心理。
整个人变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好像生了病。其实,母亲发现掉了钱,并没有怀疑 三毛,可是,她“样子的确像在发高烧,口袋里的五块钱就如汤里面滚烫的小排骨一样,时 时刻刻烫着我的腿。”用譬喻的手法,夸张地形容钞票烫着腿,在客观上当然不是事实,钞 票怎么会滚烫呢?可是在主观感觉上,非如此过甚其词,还真不足以描绘她心里面的紧张与 不安。
就在这样“心里有鬼”的情况下,折腾了一整天,最后的下场是“赤着脚快步跑进母亲 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快速的丢到五斗柜跟墙臂的夹缝里去,这才逃回床上,长长的松了 一口气。”
三毛用回溯的口吻刻划她童年的心境,生动传神,而活现纸上。当然,还钱之后,想到 梦想因为胆小而付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