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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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吧!”我说。
“只要离开了国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馆的。”
但是妻子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讨厌这个在这个时候外出吃饭。
“晚上过了十二点以后,为吃饭而外出,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说。
在这个方面她是非常守旧的。
“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
这大概是刚结婚时才有的事情,妻子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主张)竟然像某种启示似的,在我的耳边响起。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的饥饿感,并不是开车沿着国道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任意买一些便宜食品充饥的饥饿感,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饥饿。
特殊的饥饿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这里可以将它提示为一种映象。
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
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
虽然海面和山顶之间看起来好象并没有多少距离,但是不知道下确到底有多远;
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于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
妻子不想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
“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在这之后,短短的二到三秒之间,我的脑海里所浮现大致上就是这些事情。因为我不是心理学家佛洛依德,所以这些映象到底具有什么意义,我无法做明确的分析,但是,这些属于启发性的映象,可以用直觉来加以理解。因此,我不管肚子饥饿的感觉如此地强烈,对于她不肯外出用餐的主张(甚至于可以说是声明)半自动地表示同意。
毫无办法,我们只好喝起啤酒来了,因为,与其吃洋葱,不如喝啤酒来得方便。妻子并不怎么喜欢喝啤酒,我喝了六瓶中的四瓶,她只喝其余的两瓶。我正在喝啤酒的时候,妻子像只饿昏了头的栗鼠似的,不断地翻弄着厨房橱架上的东西,最后好容易在一个塑料袋底找到了四块奶油饼干,这是在做冷冻蛋糕时用剩下的,因为潮湿而变软了,但是我们仍然很慎重的一人分两块,将它吃下。
但是非常遗憾的,啤酒和奶油对我们饥饿的肚子并没有丝毫的助益。
我们不断的读着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频频眺望时钟,轮流去打开冰箱的门,翻弄著作天的晚报,将掉到桌上的饼干屑用明信片扫一堆。时间像是吞进鱼肚的铅锤,昏暗而沉重。
“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饿过!”妻子说。
“这种现象和结婚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我心里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关系!
妻子又到厨房去,想要找出一点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时,我从小船上探出的身子,俯视海底火山的山顶,围绕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极度的不安,好象心窝深处突然生出一个大窟窿,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是一个纯粹的空洞。这种体内奇妙的失落感─存在与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觉,和爬到高耸的尖塔顶端,恐惧得颤抖的感觉,似乎有点儿类似。饥饿和惧高症竟然会有相通的地方,这是一项新的发现。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当时和现在一样,肚子饿得难以忍受。那时候……
“我曾经去抢劫面包店!”
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这句话。
“抢劫面包店是怎么一回事?”
妻子立刻就问。
于是我开始回想抢劫面包店的经过。
(2)
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啤酒。
睡意就像从海底地震所产生的无声波浪,使我的船受到猛烈的摇晃。
“当然啦!我们是如期的拿到希望获得的面包!”我继续说,“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称不上是犯罪,只能算是一种交换。因为我们听了华格那的音乐,才获得所需的面包,从法律的角度来,这是一种交易行为。”
“但是,听华格那的音乐并不能算是工作!”妻子说。
“说得也是!”我说。
“如果当时面包店的老板要我们洗盘、或者是擦玻璃,我们一定会断然拒绝,然后毫不犹豫的就抢走了面包。但他并没有那样的要求,只是要我们听听华格纳的唱片而已,因此我和同伴感到非常困惑。可是当华格纳的音乐一放出来时,我才发觉和原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音乐厅起来好象是对我们所下的咒语一样。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认为当初实在不应该接受面包店老板的要求,只要依照最初的计画,拿起刀子威胁他,单纯地抢走面包。如果这么做的话,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我再度用手腕的内侧揉揉眼睛。
“是这样的。”我回答着说。
“虽然这不是眼睛所能清楚看见的具体问题,但是,很多事情都因这事件而慢慢的有所变化,而且发生一次变化之后,就很难再恢复原状了。最后,我回到大学里,把该修的课程修完,平安无事的毕业,然后便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接着就和你结婚,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抢劫面包店了。”
“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我说着,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于是六瓶啤酒全都喝光了,烟灰缸里剩下六个易开罐的拉环,好象美人鱼被杀掉后所留下的鳞片。
当然不会什么是都不发生的,眼前清清楚楚看得见的具体事情就发生了好几件,但是,这些事情我并不想对她说。
“你的伙伴现在怎么了呢?”妻子问。
“不知道!”我回答。
“后来发生了一点点小事,我们就分道扬镖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连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她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令她感到不太明了的事情,但是,她对这点并不再提及。
“抢劫面包店会是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吗?”
“大概是吧!这个事件使我们受到的震惊,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严重数倍,我们后来连续好几天一直讨论着面包和华格纳的相关问题,谈得最多的还是我们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这件事,但是,始终没有结论。如果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不伤到任何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需求感到满足,虽然面包店的主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无理解,但是,他可以宣扬华格纳的音乐,而我们获得所需的面包,填饱肚子,这不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可是我们一直觉得这其中存着一项很大的错误,而且个错误莫名其妙的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阴影。刚才我所说的咒语就是这个缘故,毫无疑问地我们是被诅咒了!”
“那个咒语已经消失了吗?”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做成一个手表,套在手脕上。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世界上到处充满咒语,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因为那一个咒语的缘故而产生的,这实在非常难以了解。”
“不!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仔细想一想你就会了解!而且,除非是你自己亲手将这个咒语解除,否则会像蛀牙一样。一直折磨到你死为止,不只是你,我也包括在内!”
“你?”
“是呀!因为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她说。
“例如我们现在所感到的饥饿,就是这个缘故。结婚之前,我从来不曾这么饿过,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异常吗?这一定是你所受到的诅咒,也加临在我的身上了。”
我点点头,将套在手脕上的拉环丢回烟灰缸中,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度,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觉得她的话好象很有道理。
已经渐渐远去的饥饿感,这时又重新回头,而且,这回的饥饿比以前更加强烈,使得我的脑袋瓜隐隐作痛。胃里每一个抽痛,都会迅速的传到脑袋的中央。我的体内好象是由各式各样复杂的机能所组合成似的。
我又看见了海底火山,海水比刚还要清澈,如果不是很仔细的观察,连水的存在都感觉不出来,好象小船没有受到任何的支撑,漂浮在半空中似的。而且海底的石头一粒粒轮廓非常清楚,好象一伸手就可以将它捡起。
“虽然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我确实感觉身边一直存在着某种诅咒。”
她说着,眼睛仍一直瞪着我看,双手交握在桌上。
“当然啦!在你还没有说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诅咒,但是,现在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你确实是受到了诅咒!”
“你从什地方可以感觉到诅咒呢?”我问。
“我觉得好象是许多年不曾清洗,沾满了灰尘的窗帘,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似的。”
“那大概不是诅咒,而是我自己本身吧!”我笑着说。
她却没有笑。
“不是这样的,我非常清楚不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现在还存在有咒语,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说。
“再去抢劫面包店,而且,现在立刻就去!”
她非常肯定的说。“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去除咒语!”
“现在立刻就去?”我反问她。
“是的,现在立刻就去,趁肚子还饿着的时候,把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都完成。”
“但是,有面包店半夜还营业的吗?”
“东京这么大,一定可以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
(终)
妻子坐进中古的丰田汽车,穿梭在凌晨两点半的东京街上,寻找面包店。我手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前座,好象道路两旁的猫头鹰,在深夜里露出尖锐的视线。后座上横躺着一把硬直、细长的自动式散弹枪,车子每一震动,装在妻子口袋里预备用的子弹就会发出干裂的碰撞声,除此之外,行李箱里还放着两个黑色的滑雪面罩。妻子为什么会有散弹枪,我也不太清楚。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我和她从来不曾去滑过雪。但是,关于这些她并没有一一说明,我也不想询问,只是觉得结婚生活真是非常奇妙。
可是,尽管我们的装备如此齐全,我们还是未曾发现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我在深夜里开着车子,从代代木到新宿,然后再到四谷、赤阪、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涩谷,看到了深夜东京里各式各样的人和商店,就是没有看见一家面包店,大概是他们在半夜里都不烤面包吧!
在途中我们遇到两次警察的巡逻车,有一辆静静的躲在道路旁边,另外一辆则以比较缓慢的速度,从我们的背后超车而过,这时候我警张得腋下沁满了汗,妻子则根本不把警车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找一家面包店。每当她身体的角度一改变,口袋里的子弹就发出碰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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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放弃吧!”我说。“在这么深的夜里不会有面包店仍然营业的,这件事情我们应该事先调查清楚。”
“停车!”
妻子突然大叫。
我慌慌张张的踩下车子的煞车器。
“就是这里了!”
她用平静的口气说。
我手仍然放在方向盘上,向四周打量一下,在这附近没有看到一间向面包店的商店,路旁的每一家商店都拉下了铁门,四处一片静悄悄的,只有理发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仍然旋转不定,好象一双足以洞彻这个诡异的深夜的大眼睛。除此之外,在二百公尺左右的前方,还可以看见麦当劳明亮的看板。
“没有看见面包店呀!”我说。
但是妻子一言不发的打开行李箱,取出了布制的贴布,然后走下车来,我也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了车。妻子蹲在车子的前面,用贴布将车子的车牌号码贴了起来,大概是预防被人偷记下车牌号码,然后转到车子后面,将那里的车牌也同样贴起来,手法非常的熟练。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到那家麦当劳去吧!”妻子说。
语气轻松得好象晚饭用餐时选择合适的餐馆似的。
“麦当劳不是面包店!”
我反驳地说。
“不过和面包店差不多!”
妻子说着就回到车子上。
“该通融的地方最好能够通融一下,反正我们已经来到麦当劳前面了。”
我只好照着她的话,将车子往前开二百公尺左右,停进麦当劳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红色闪闪发亮的bluebird。妻子将包里着毛巾的散弹枪交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射过这种玩意儿,我也不想射它!”
我抗议的说。
“你没有必要开枪啊!只要拿着它就好了,因为没有人敢和你抵抗的。”
妻子说。
“可以吗?照我的话去做,首先,两个人正大光明的走进店里,等店员说“欢迎光临麦当劳”,就立刻将滑雪面罩戴上,清楚了吗?”
“这一点是非常清楚,但是……”“然后你拿起枪对准店员,叫所有的作业人员和客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动作一定要快,接下的事情就全部看我的。”
“但是……”“你想需要几个汉堡呢?”
她问我,但没等我开口就说:
“三十个应该够了吧?”
“大概够了!”我说。
我摒气凝神地街过了散弹枪,稍微打开毛巾一看,这把枪像沙袋一样重,像暗夜一样漆黑。
“真的需要拿着这个玩意吗?”我说。
有一半是问着她,有一半是问着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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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她说。
“欢迎光临麦当劳!”
一位年轻的柜台小姐戴着麦当劳的帽子,脸上挂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
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么深的夜裹在麦当劳不该有女孩子在上班,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剎那,我感到脑子里一阵混乱;还好立刻救回过神来,赶紧戴上滑雪的帽子。
柜台小姐看我们突然戴上滑雪的帽子,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这种状况的应对方法,在“麦当劳待客手册”中应该没有写吧!她在说完:“欢迎光临麦当劳!”之后,虽然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