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荷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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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很好看,她说的是对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我谢谢她,也谢谢你。”
“不用谢。”她满认真地回答,然后问:“接下来我们要去故宫吗?”
我想了想:“你想去哪里?”
她惊奇地看着我,仿佛从来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半晌,她说:“我不知道。”
我沉默片刻,问她:“你平时都有哪些事是不能做的?”
这次,她想也没想,背书一样念出一串法文:“不能随便出宫,出去了也不能不带侍从;不能去街上的商店买东西;不能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能大声叫喊除非是遇到危险;不能称呼长辈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你’;而要称‘您’;不能不戴手套就让男人握手;不能随便吃东西;吃甜点时,一定要用叉子,不能直接用手拿着吃;冰激凌要盛在碟子里用勺子吃,而不能放在蛋卷上用舌头舔,那样吃相很难看;吃完东西以后要马上用牙线和牙刷;笑的时候嘴不能咧得太大;不能……”
我看着云深正在认真叙述的小脸,心里的一角楸了起来。我也生于世家,明白要学习种种繁复的礼仪,会多么耗费时间和精力。所幸父母并不拿太多繁文缛节来桎梏我,因此我的童年过得充实而快乐。在多数欧洲皇室都简化了礼节的今天,比利时宫廷仍严格地遵循传统的法国宫廷礼仪,繁琐而苛刻。云深十二岁的年纪便行止端丽,进退雍容。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小小的她要接受长时间的严格刻板训练和宫廷命妇的身教言传,而不能如她的同龄人那样玩耍嬉戏,尽情享受他们人生中最无忧的时光。恐怕她平时听到的都是别人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很少有人问她,想做什么。
我心疼地看她良久,开口道:“我们今天不去故宫。你刚从一个笼子里出来,没必要再去看另一个笼子。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喜忧掺半,将信将疑:“我真的可以吗?”
我略俯过身,看着她的眼睛,用平稳的声音给她最肯定的答复:“在我面前,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故意顿了一顿:“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着急地问。
“对我不用称呼‘您’,只用叫‘你’。”
她吁了一口气,说:“好的。”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羽扇一样的长睫往下垂了垂,再幽幽抬起,编贝般的牙齿轻咬着粉色的下唇,带着一丝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小小调皮看着我:“那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不叫你舅舅。”
“一言为定!”我干脆地一点头。
“靖 … 平 … 。”我听见她小心而轻声地念我的名字。
篱笼外的探险 (靖平)
我们的第一站是游乐场。一个她想了很久却从没去过的地方。
从玩第一个游戏时的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到后来逐渐放开,大声欢笑尖叫,那个永远正襟危坐,一板一眼的比利时小公主的形象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快乐,活泼,天真,好奇的十二岁小姑娘。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听见她的欢笑,清脆欢快得像晨风里的铃声。
我陪着她坐海盗船,钻鬼怪屋,捉偷奶酪的老鼠,射游泳的鸭子。她非常聪明,任何没玩过的东西,教一遍就会。一上午下来,得了一大堆奖品,让我抱着,她手里拿着一个最喜欢的小布猪,乐颠颠地往前跑。
我轻轻拉住她:“云深,渴不渴?”
她这才突然想起了似地点点头。
我牵着她,走到近处一辆冰淇淋车旁。“想要什么味道的?”我问。
“Pistache。”她回答得想也不想,说完之后又微微脸红,小声说:“我不知道中文怎么念。”
“开心果。”我慢慢念给她听。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的嘴,跟着我小声地重复。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冰淇淋啊。”卖冰淇淋的胖小伙一脸为难。
我看看他冰柜里盛着各种冰淇淋的圆桶,转头问云深:“香草的要吗?就是vanillé。”她高兴地点头。
我给她买了一个香草蛋卷冰激凌,然后给自己要了一瓶矿泉水。她两手捧着蛋卷,有些发愣。
“怎么啦?”我在她身前蹲下。
她小脸有些微红,求助地看着我。
“真的是没有勺子就不会吃冰激淋吗?”我调侃着她。
她脸儿更红,小嘴委屈地微微撅了起来。
我赶紧赔不是:“好啦,好啦,舅舅乱说话,舅舅不对。云深别生气,好吗?”
她长长的浓睫幽幽抬起,看我一眼,又垂下去:“我没生气。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吃。”她又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向她一笑:“那舅舅给你做个示范。其实很简单,用舌头舔着吃就行。别担心,伸舌头吃东西并不难看。先从冰激淋下面靠近蛋卷的地方舔起,这样就不会流你一手。”说完,在她手里的冰激凌上舔了一口,然后笑着问她:“觉得难看吗?”
“一点也不。”她小声地回答,转着手里的蛋卷。
“是不是嫌脏了?我再给你买一个。”我问。
她使劲摇头,然后鼓起勇气,从雪白的齿间伸出一段粉色的舌尖,在冰激淋上轻轻一舔。
“一点也不难看,很可爱。”我笑着鼓励她。然后她再舔第二下,第三下……。
我们坐在树荫下的木凳上休息,远处是欢笑和尖叫的人声。
云深坐在我身旁,一面对付着手里的冰激淋,一面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在我的手机屏幕上跟着我学写“开心果”和“香草”两个中文词的笔画。这孩子聪明,只教了一次就一笔不差地写出来了,而且还不难看。听我夸她,她就抬头极快乐地对我笑。微风拂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整张脸清透灵动得像头顶上浮动的悠悠云彩。
在初夏习习的清风里,面对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感到了那样久违于我的,单纯的欢乐。
玩了大半天,我带着恋恋不舍的云深离开游乐场,去了陈园吃晚饭。这大概是云深第一次在饭店里和普通人一起吃饭,她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东看西。
因为云深吃素,我就点了香菇豆腐煲,竹笙酸笋汤,和麻酱凤尾。最后要了一个南乳扣肉,嘱咐侍者用带筋的瘦肉做,不能肥也不能柴,要煨到入口即化。
这是她第一次用筷子,同样是只教了一遍就用得像模像样。她大概是饿了,吃得很是开怀。
“谢谢你,靖平。今天我过得很愉快。”她眸光闪闪地对着我笑。
我回她一笑说:“今天还没过完。再说,你是真的想谢我吗?”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朝侍者示意,片刻后,他把做好的南乳扣肉端上了桌。
“试着吃一块,好不好?很香的。”我切了一小块,放在她的碟子里。
她微微把脸别到一边,轻声说:“奶奶说吃动物是罪恶的。”
我把座椅挪近她,伸手把她轻轻掰过来,看着她说:“云深,动物和植物有着同样的生命,它们和人一样,都会生老病死,不同的只是生命的形式。植物是安静的,而动物的生命是有声的。如果吃这盘肉是罪恶,那我们刚才吃了蘑菇和莴苣,也是罪恶。万物都是在食物链里循环着。这是自然界正常的生命和能量交替。”
“但是我不喜欢肉的味道。”她皱着眉说。
“你不喜欢是因为你在吃之前,脑子里就告诉自己,肉不好吃。我们先不这么想,好吗?把它当成一个从没吃过的东西来试试。”
她没说话,但仍然在挣扎。
我最后轻轻说:“为了舅舅,试一试,好吗?”
她迎着我的目光,眸子里流动着晶亮的光彩。良久,我听见微弱的一声:“好。”
她慢慢伸箸,夹了一小块肉,送到嘴边,看我一眼,然后壮士断腕般地送进嘴里。
我一直看着她的反应,手里抓着餐巾,随时防着她会呕吐。等她咽下去,便问:“味道怎么样?”
“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难吃。”她皱皱小鼻子。
我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往她碟子里放了第二块。
吃到第三块时,她像是到了极限,一边咽一边抬头看我,眼里竟已蓄满了泪水。
我心里一抽,赶紧用餐巾给她擦眼泪,一面哄她:“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不用再吃了。乖云深,委屈坏了。”
晚饭后,我带她去影院看了一场老电影,是卡通片Monster Inc。。她抱着一桶爆米花,笑得咯咯出声。
入夜,我带着玩得筋疲力尽的云深驾车回家。她睡在我身旁的副驾座上,呼吸一起一伏,轻软得几乎不可闻,但却是我在这车水马龙的夜里听到的唯一声音。
以往夜归时在眼前漠然穿行的冰冷流水般的车灯,竟有了些暖意。
不为人知的心伤 (靖平)
第二天我起床时,云深还在睡,成碧却已经穿戴整齐在餐厅等我。
“气色好了不少啊!碧姐可是大安了?”我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神情激动地开口,却忘了回答我的问题:“刚才我接到Philippe的电话,说四川发现了一个史前文化遗址,规模相当大。政府已经批准由中国和国际考古协会联合发掘。这是中国政府三年来批准的唯一的国际合作考古项目。Philippe已经被推选为国际方的负责人,他现在已经到现场了。而我对中国历史比较了解,又有双语优势,他们让我马上赶过去!我一直盼望着有在自己的国家作第一手发掘工作的机会,如今终于要实现了!”
她是一个爱自己的事业如生命的人,她此时的激动和急切,我能了解。然而面对她热切兴奋的目光,我心中却有隐约的担忧:“恭喜你,如愿以偿了。”我顿了一下,继续道:“云深怎么办?”
她答道:“我先去现场待两天,他们需要我过去和Philippe一起处理一些项目展开前急需解决的问题。两天以后我们再回来,和云深一起继续我们的假期。正好我这两天还在感冒的传染期,也不敢和云深多接近。”
我沉吟半晌,还是开口道:“你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假期,现在却又因为工作离开。云深怕是会难过。”
“我本也不想,但这次发掘现场的地理和水文环境非常复杂,需要使用很多新式复杂的设备和仪器,而我和Philippe是这里唯一懂得如何调试和操作它们的人。但Philippe不会中文,没法教中方的工作人员。所以现在一堆人在现场等着我……”她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去向负责人请假,争取等云深回了比利时我再过去。”
“不用了。”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我和成碧豁然回头。小小的云深穿着我昨天给她买的牛仔裤和T恤站在门边。
成碧急步奔过去,蹲下,双手拉着她,满脸的歉疚:“宝宝,妈妈对不起你。我……”
云深安静地打断了她母亲:“妈妈,我不要紧的。这次我已经很高兴。我们总还有下一次能在一起,但是这样让你喜欢的工作就没有下一次了。”
成碧看了她的女儿良久,将她缓缓搂入怀中,声音哽咽起来:“云深,你怎么这样懂事?我不是个好妈妈呢。我只去两天,马上就回来陪你。”
成碧乘我的私人飞机赶去了四川。我去机场送她回来后,就直接去了云深房间找她,但却不见人影。我问了玮姨和佣人,都说以为她待在自己房间里。我急起来,让人四处找,然后朝宜园的荷塘直奔过去。
仍是在留听桥上,我一眼看见云深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我,面向荷塘。
塘中荷风四面,花叶轻扬。她静止娟秀的身影置于其间,像一个久远的梦。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轻唤一声:“云深。”
她不应,却垂了头在胸前。
我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伸手托住她的下颌,慢慢往上带起。
她闭着双目,不看我,一张秀丽的小脸上,早已泪水满溢。
果然如我所料,她在乎的。但我没料到的,是我此刻的楸心和张惶。
我用手去拂她脸上的泪,急声道:“云深,睁眼看我,好吗?”
她透湿的长睫翕动着,花瓣一样缓缓张开,目中深切的伤心和失望,锥子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一把将她箍在怀中,在她耳旁连声说:“云深,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你妈妈是很爱你的!”
她看着我,用一个她这样大的孩子不该有的忧伤目光:“我在他们心里不是最重要的。我听见奶奶这样对爷爷说过,可我总不愿意相信。我一直都想跟他们在一起,可每次他们都是住几天就离开。好不容易这次他们想带我出来旅行,但是奶奶不准,我就悄悄去求她,在她面前哭了好久。最后奶奶同意了,我心里特别高兴,想着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已哭得说不下去。
原来她安静乖巧的外表下一直掩藏着对自己父母强烈的感情和希冀,但她火上浇油的奶奶和她糊涂的父母,却让她受到了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最大的伤害。她如此小的年纪就怀着被父母冷落的困惑与伤心而生活。她过去承受了多少?她将来还能再承受多少?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已心痛得无以复加。而她伏在我肩上恸哭着,似要哭尽心中所有的哀伤和委屈。
我抚着她的后背,殷殷地安慰着,等她略缓过一点,才问道:“爸爸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老是不能陪你?”
“他们说他们工作的地方我去不安全,小孩子没法待。”她抽抽搭搭着。
“你相信他们说的吗?”我问。
她沉默。
“你告诉过他们你想和他们在一起吗?”
她摇头。
“你告诉过别人你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吗?比如说爷爷奶奶。”
“没有,除了你。”她专注地看着我,信任而哀伤。
我两手把着她的肩,看着她,心中又是一阵抽痛 … 云深,这样一个敏感自尊的孩子,满腹心伤却不愿为人知。我叹了一声,再问:“你爱爸爸妈妈吗?”
她缓慢地点头,但却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应该告诉他们。”
她摇头,眼泪又出来了:“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我用手指拂去她颊上的泪,对她温和地一笑道:“云深,我和你妈妈算是一起长大。以我对她的了解,我可以跟你保证她不可能不爱你。相信我吗?”
她仍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两条秀气的小眉毛攒了起来。
我伸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