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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心之全蚀-第5部分

小说: 心之全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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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在犹疑,屋里面有温柔的女声传出来,“强,是谁?”

孙某马上转过头去,以同样温驯的语气回答:“有客人来探访我们。”他便引我入内。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陈设,印象深刻的是室内的整洁。

那位太太出来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经怀孕多月,神态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妇人,最突出之处是她的脸容仿佛有圣洁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妇都如此,所以圣母马利亚那么美丽。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太迟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怜的言声,注定要做伤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厅中。

那孙某不是笨人,他问我:“宋先生,我们真的见过面?”

我一眼看见墙角放着网球拍子。

我说:“我们一起打网球,记得吗?你给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这附近访友,顺道上来看看你们。”

孙氏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聪明,即时微笑对妻子说:“给我们做两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会喜欢。”

他妻子立刻微笑着起身到厨房去。

他转身看她走开,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董言声的医生。”

“呵。”

我说:“本来我要求你去见她,此刻觉得不必,总有人会被伤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这件事。”

孙永强缓缓地说:“她不需要知道。”

我讶异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声问,“他们说言声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医生,你可以相信我。”

孙略为变色。他深深叹一口气。

他取过外套,“还在等什么?”

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手足无措。

孙氏高声同他太太说:“我出去一会儿,一小时就回来。”

他的妻子追出来,同他说再见。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诱他人丈夫去见旧情人的罪。

孙开得一手好车,无远弗届,每一条道路他都了如指掌,这是追女子必须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连浅水湾都去不到,好几次开车接朱雯去兜风,有时上了大学堂,又有一次闯到香港仔,总是无法兜到那著名的沙滩。

“什么?”我看着孙永强,是他同我说话?

“她会不会认得我?”孙氏问。

“我希望她会,你是她刻骨铭心的人。”我答。

“你认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

孙氏的车子开得飞快。

我抓紧安全带,说道:“小心驾驶。”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痛苦。

车子在二十分钟到达医院。

我与孙永强一下车就看见有两个女人在停车场,一见我们,马上迎上来。

她们一个是太澄,另一个是定华。

咦,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边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与朱雯结婚?是还是不是?”

我呆住。

孙马上退开三步,以极同情及过来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你说呀。”

“你误会了,太澄,我没有要结婚。”我走过去,“你别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她松下一口气,掩住面孔。

定华则转过身子,背着我们。

空旷地方的风很强劲,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贴,我这才发觉定华瘦得可怜。

我叫住她,“定华。”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滞。

我说:“我有点要紧的事办,此刻没有空与你们说话,你们先回去,别胡思乱想。”

我拉起孙永强,跑进疗养院。

在电梯中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孙终于忍不住:“你要当心,稍一不当,便会铸成大错。”他以前车之鉴的身分说。

“说来话长。”

“我的同情属于你。”

我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她们都想同你结婚?”

“不,她们只是不想我结婚。”

“嗄。”

“极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不爱兄弟娶妻一样,只不过她们更厉害。”

轮到他苦笑。

抵达四○三病房前,我与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进去,你隔五分钟进来,如果她不抬头,试试弄出点声响。”

言声照样坐在床沿,刘姑娘不在。

她似一个小孩子般,双手放胸前,头垂干,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声,”我过去蹲在她面前,“言声,我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不响,仍然维持那个姿势。

“言声,你看看是谁。”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门。

言声听到声响,没有反应。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说:“看,言声,你可认得他?”

言声眼光涣散,毫不关心的射向孙永强的面孔,逗留在他脸上很久。

但是,她不认识他。

她甚至不觉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孙永强,对她来说,都好比两张椅子,或是两个床铺。

我双眼发红,颓然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见过一些女人过分“正常”的反应,看到男人,咭咭笑,骨头发酥,变为一堆肉泥,往异性身上乱靠,声音都变了,只觉十分丑亚

真正好风度有教养的女性,应如董言声,对条件再好的男人也视若无睹,保持矜持,但言声已经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法抑止,呜咽起来。

孙永强走近她,“言声,是我,你要打要骂,我都随你,无所谓,你叫我一声。”

言声眼睁睁看往他,连冷漠的神色都没有,她根本不关心他。

我站起来,知道这件事失败。

“孙先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

孙永强忽然失态,他抓住言声的双肩猛摇,“我不信你不认识我,我不信。”

言声给他一个不瞅不睬。

“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孙永强直叫。

我心中一丝痛快,是的,正应该这样,正应该忘记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人还把他记在心头做什么?

“孙先生,够了。”我阻止他。

刘姑娘听见声音进来,推开孙永强。

“这是干什么?”她恼怒地问。

如一只母鸡保护雏儿。

“我们出去吧。”我说。

孙永强面色灰白,神情沮丧。

“她竟不认得我!”

我忍不住说:“你又不爱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们——”

“你们并没有结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被你一笔勾销,她现在忘记了你,忘记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这问疗养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说。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哭泣,可见是真正伤心。

“走吧。”


  







心之全蚀七





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着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饱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迎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流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啰。”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着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着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着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乱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着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八九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喷都被你的口气喷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爽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露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感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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