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饶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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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上去,一巴掌煽到窥视孔上:“先憋着!”
杨远扶着我的肩膀,慢慢挪着脚步,回头笑道:“哈哈,让他拉裤子里拉倒。”
管理员不理他,远远地站在那头瞪着他的背影发愣。我蹲在厕所涮马桶的时候,杨远告诉我,呆会儿你涮完了就蹲在这里装做上大便,我想见见阎坤。他的口气不容置否,或许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口气说话,来不得一点商量。说来也怪,我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听他的。为什么?说不上来,反正我涮完了马桶,直接就蹲在了便池上,像一只听话的家猫。
“兄弟,还没拉完?”杨远站在门口抖了抖用布绳拴着的脚镣,似乎很着急,“你倒是快点儿拉呀。”
管理员走过来,用钥匙敲了敲门:“快点!磨蹭什么?”
我装做拉得很难受的样子,哼哼唧唧地说:“拉不出来……哎哟,是不是便秘?”
管理员转身催促杨远:“你先回去。”
杨远站着没动:“他不扶我,我怎么回去?腿沉得像麻袋……”
管理员盯着他的腿看了一阵,似乎很无奈:“要瘫了?好,你在这里等着他。”
杨远把身子倚到门框上,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真臭啊……快拉啊兄弟。”
管理员似乎受了感染,皱着眉头退远了,他好象是等不及了,要赶紧结束这场放茅。
杨远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悄声说:“一会儿阎坤来了,你就出去。”
刚说完,走廊那头就传来阎坤的声音:“憋死我了,你怎么才给我开门?”
2
杨远见阎坤来了,大声说:“老阎,臭啊,真的拉裤裆里去了?”
“哎哟,全他妈淌裤腿里了……”阎坤像一条泥鳅,一扒拉杨远,嗖地钻了进来。
“哈哈哈,吃什么了你?”杨远的声音还是那么大,“我看看,拉出什么稀罕东西来了?”
“出去!”阎坤瞪着俩绿豆大小的眼,直视着还蹲在便池上玩造型的我。
阎坤长得像一只烤熟了的虾,说话时全身都扎煞着,我一惊,连忙提上裤子闪到了门口。
管理员正往这边看,我故意吆喝道:“远哥,你扒人家的裤子干什么?”
管理员念咕了一句什么,一下一下地摇晃着钥匙,不往这边看了。
厕所里,阎坤跟杨远低声地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我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暂时没说……杀了,独吞,口子很乱……”。阎坤喘气的时候,杨远很激动,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凭什么告诉你?少他妈来这套,我还没死!谁在这里面干了什么糟烂事,我一个也不饶他……阎坤说,你在这里都变成聋子了,这些事情街面上谁不知道?快,过两天我去集中号……我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接着阎坤就带了哭腔:“远哥,你千万别误会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想想,我至于在这个时候……”
我忍不住把脑袋偏了过去,我看见杨远掐着阎坤鸡一般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死不了,我要看着他先死!”
阎坤憋得脸通红,声音像是被砂纸砬过:“我阎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杨远把手松开,回头瞟了我一眼:“呵呵,我们哥儿俩在开玩笑呢,走吧。”
“哈哈,老阎是个屎人!”一出门,杨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完了没有?”管理员在那头咋呼上了。
“完了,完了。”杨远哗啦哗啦地挪出来,两手直接套上了我的脖子。
关号门的时候,管理员推了杨远一把:“我可告诉你,少欺负人家阎坤。”
杨远笑了:“我敢欺负他?他是我爷爷。”
坐下喘了一口气,杨远吩咐我:“看着人。”
我靠到窥视孔,轻轻拉开挡板,管理员已经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
杨远把身子背着我,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好象在打开一张纸。
过了一会儿,杨远长叹了一声:“唉,怎么会这样?人呐。”
“好了,过来坐着,我的好兄弟。”杨远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哗啦了两下手铐招呼我。
“远哥,刚才我很紧张。”我拉上窥视孔的挡板,按着胸口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紧张什么?”杨远用火柴把手里的纸条点燃了,簌簌地抖动着兰色的火苗,“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吗?”
是啊,关我什么事?我尴尬地笑了笑:“远哥,我看见你打了阎坤。”
杨远哧了一下鼻子:“那叫打?你没看见他打我呢,”说着撸起了上衣,“看看,这是什么?”
我赫然看见他的肚皮上有一条长长的,像小蛇一样的伤疤。
“看见了吧?这才是挨打呢,”杨远凄然一笑,“你老阎哥哥干的,呵呵。”
“拿铡刀砍的?”伤疤那么长,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铡刀、大刀片什么的长家伙。
“比那个厉害,你知道三八军刺吗?是那个捅的。”
“捅能捅这么长的口子吗?”我很惊奇。
“捅了一个很小的窟窿,口子长那是动手术的原因,哥哥的肝被他捅破了。”
我忍不住想扒拉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杨远用手背挡开我,摇头笑了:“哈哈,阎坤这个杂碎。”
阎坤好象在那边听见了,嘿嘿地笑了起来:“远哥,骂人可不厚道啊。”
杨远没有搭理他,点了一根烟冲我笑笑:“兄弟,咱们接着讲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轮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几个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开了灯,屋里的灯光让后窗的那方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3
在集中号里呆了几天,段所就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里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让我在看守所里服刑——就是平常人说的劳动号。那时候我很麻木,在哪里都行啊,我自己又说了不算。
劳动号在看守所前门的一间平房里,我去的时候铁门是敞开的,里面很整洁,像厂里的职工宿舍。放下铺盖,段所把我领到了伙房。伙房里,几个穿号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冲一个大池子里的土豆。我知道,这是让我在伙房里干活了,我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活儿,起码能吃饱了饭。刚想对段所说声谢谢,段所就冲我嚷嚷上了:“傻笑什么?推着水车!送水!”
后来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个人到期走了,临时抓了我这个“壮丁”,因为那天我恰好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
送水可不是个好活计,整个看守所前后三个大走廊,每个走廊又分南北两处,每处有二十几间号子。一趟水送下来,人整个就散了架子,连饭都不想吃,躺在院里的长条椅子上直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好在活儿少——一天三次。
晚上回到号子,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人说话,好象人人都是哑巴。这让我感觉很不舒坦,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座坟墓里。坟墓应该没有声音吧?可也不尽然,这里也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就是偶尔会出现一种暧昧的声响,这声响来自马桶边,是一个叫老贾的人在那里放屁,很尖、很细,很讲究发音。初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我很不习惯,总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点亮一把嗓子吧,别不好意思。可大家对老贾的屁似乎习以为常,听到声音就各自转过头去,叹一口气。老贾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在大家齐声叹气的时候,会打一个响亮的嗝,我怀疑他这是在掩饰放屁的声音。
不光我们这里沉闷,整个看守所在夜里都没有一丝声响,像死了一样。
我知道,夜是一样的夜,可是一堵大墙,让里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加入了劳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老是想事儿,一会是我爹,一会是我弟弟,一会是我横行在街头,一会是漫天飞溅的鲜血……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当了警察,押着小广走在宽阔的街上,小广在咧着嗓子唱歌: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我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阔步向前,脑袋仰得高高的。
第二天刚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来喊我:“杨远,你爹看你来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门口,像一堆破布。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好象不认识我了,他就那样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傻蹲着,仰着脸看我:“儿子,你咋了?”
我扑通跪下了,我想说声对不起,结果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你回去吧,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爹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都有: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旱烟、茶叶什么的。我抓起包裹扭头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我趴在长条椅子上,一个劲地哭,段所拉着我爹过来了,我爹就这样呆呆地看我,他好象找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段所说,老杨,安慰他几句你就可以可以回去了,我爹只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挺好的。”
我把在号子里用棉花和布条给我弟弟做的一个小狗熊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爹,转身就去拉我的水车。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猛然发现,他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杨远的嗓音突然颤抖起来,一下一下地掰着手指:“兄弟,我爹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远哥,老人都这样,你不必太难受。”
杨远抬起头,喃喃地说:“他不是老人,那一年他才四十多岁。”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附和道:“可不,还算年轻,现在得六十多了吧?”
“他死了,”杨远陷入了沉思,“全是因为我……我从小就让他操心。”
作品相关 第五章 我曾经是个好孩子
1
好象是在1971年,我上学了。我爹尽管一个眼睛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教书,他还是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高年级语文,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经常在夜里被人叫出去开会,回来的时候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也灰蒙蒙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爹是村里唯一的右派,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他回家以后,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爱干净,一进门就把衣服仔细地抖搂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没了一点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然后打上一盆水洗脸,他洗得很慢,一丝不苟。洗完了脸,就把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重新戴上,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亲吻我弟弟的脸,如果我还没睡,他会给我掖好被子,瞪着那只明亮的眼说:“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学习不好我可不依你。”
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阵以后,会去墙根摘下那把闪着油光的二胡,拉出一段忧伤的曲子。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考试成绩在班里经常是第一名。这让我爹很高兴,时常奖励我——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满院子溜达。那时候,我弟弟会像一只小鸭子那样,呱呱地跟在我们后面跳高。有时候我爹还会唱上两句戏词,穿林海,跨雪原……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调走了,去了公社里的教育组。去了教育组就不教学了,好象是负责培训全公社的语文教师。我爹很高兴,每天清早起床,给我们做上饭,再挨个儿地摸一把我俩的脑袋,吹着口哨就走了。因为公社离我们村有七八里的路程,没几天教育组就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崭新的、泛着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车子。我爹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卷塑料带,忙碌了大半天,将车子缠得花花绿绿,像一只硕大的蚂蚱。然后就将我俩一个在大梁上,一个在后座上安顿好了,嗖地一声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兴奋,满大街地咋呼,我爹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时候,我们幸福极了。
我爹晚上也不用去开会了,他好象不是右派了,人们又开始喊他杨老师了,杨老师吃了吗?杨老师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靠东面种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种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飞舞着的蝴蝶,还有蜜蜂什么的,嗡嗡嘤嘤地在那里追逐、嬉闹,我跟我弟弟还能在墙根的花草间捉到不少蚂蚱。我爹给我弟弟捉了一只麻雀,这只麻雀让我们喂养得像一个矜持又高贵的财主,除了那种叫“双母夹”的蚂蚱,一概不吃,最后就那么把自己给娇惯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涂,把院子里的土蹬得像扬场,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着单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终于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候叫红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我的脖子上挂着红彤彤的红领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爱的车子,蹲在地上就哭了,他说,儿子,咱们也是“红五类”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心里很别扭,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该哭的时候你不哭,不该哭的时候你咧咧什么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又给我三毛钱让我去合作社买了一瓶啤酒,他说他要过年。最后,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调悠扬。
年底的一天,我爹领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一进门就摸我的脸,她用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对我说:“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么意思,我们那里一般管上一辈的女人叫姑姑、婶子的,我没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头:“快叫,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欢他,我预感到这个女人跟我爹有点什么事情。
从此,那个女人就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东西。
过年那天,这个女人就住在了我们家,像一家人那样。
我爹告诉我说,从今往后周阿姨就是你们的妈了,我跟他结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妈,我就出去了,冒着凛冽的寒风,我去了我亲妈的坟头。
我在我妈的坟头上说话的时候,四周响起了爆竹声,我像是被这个爆竹做成的旋涡给淹没了。
2
因为我不喊周阿姨叫妈,我爹很恼火,经常拧着我的耳朵说我不懂事。那时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么逼我,我硬是不满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旧对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给我们,甚至晚上非要搂着我俩睡觉不可。
时间长了,我爹就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