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素心-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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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说下去:“我一直等他叫我回去,可是一年很快过去,我的钱用光了,本想问他讨,可是他的律师说,他已经到欧洲隐居,他吃了败仗,完全退出,统元地产已经与他无关,但是说也奇怪——”
家华脱口问:“你注意到什么?”
珍珠侧着头想一想,“他们都变了。”
“谁,他们是谁,什么人与以前不同?”
珍珠像是形容不出,欲言还休。
“慢慢讲。”家华想听故事。
“他大哥本来待我相当客气,可是忽然生了一场急病,再次出现,他坐在轮椅里,一直微笑,像个机械人。”
子山嘀咕:“喝太多了。”
“也幸亏有酒,她告诉我,她曾经有一个男友,驾私人小飞机载她往加州葡萄园品尝新酒,她年轻时极之风光,也不枉此生。”
“那样的故事拍成电影或电视,立刻庸俗老套。”
家华笑盈盈,“你想拍什么?”
“且听她把故事说完。”
“珍珠说起码要在这里讲两个星期,以便骗吃骗喝。”
“她会成名吗?”
子山答:“一万人也没有一个能够成为明星,不过,万一成名,我们可以把她睡过的这张沙发当纪念品出售。”
家华笑,“趁今日快印些照片叫她签名,我觉得她会有机会,才二十二岁,什么都有可能。”
子山意外,“玩那么久,才二十二岁?”
“子山,我有话说。”
他跟她到楼上,家华告诉他:“我想回去处置船屋,正是在洛城落脚。”
子山点头,“女子都喜欢四平八稳的生活。”
“也有些流浪玫瑰型女子,去到哪里是哪里。”
子山说:“成家、积蓄、养老,多么沉闷。”
家华诧异,“你还没有吃足苦?”
“不知怎地,我不向往在平凡端庄的公寓:玻璃吊灯、大理石地台、真皮沙发,按摩浴池。。。。。。我喜欢船屋,或是灯塔,或是搭一只木筏,住在上边。”
家华没好气,“或是山洞,或是帐篷。”
子山笑,“对不起。”
“不必向我道歉,我不打算与你结婚。”
子山说:“老了才搬到舒适的公寓,每日用一小时淋浴刮胡须,换上雪白笔挺衬衫读报喝咖啡。”
“谁照顾你舒适生活起居?”
“所以这几年还得庸俗地为经济筹谋。”
家华恐吓他:“男人老了,一旦退休无所事事又乏人照顾的话,一下子变得潦倒褴褛。”
“彼此彼此。”
家华感慨:“我也对生活的重担吃惊:要求稍微合理一点,就得整天应付洗烫煮,每个月起码十多二十章帐单,汽车转眼又需交保险,油价与电费已是三年前双倍,这些年我一个人撑着,幸保不失,我有时都觉自傲。”
子山由衷地说:“你是好女子。”
“多谢你介绍工作给我。”
“嗨,每天去上班的是你,大家都称赞你能力高超。”
家华伸一个懒腰,她寂寥地放下双臂,谁,有谁会趁她不在意轻轻吻她耳畔?她叹息一声,那人近在眼前,却只把她当手足看待。
子山说:“我陪你回去处理船屋。”
过两天,他们带着小霖出发。
子山坚持去哪里都带着孩子,“一家人最重要是在一起,吃粥吃饭,又是另外一回事。”
家华笑,“也可以说是衣锦荣归了。”
两间相连船屋很快转让,邻居抱怨治安日差,河水有股异味,但是仍然欣赏那份不羁自在。
小霖却说:“当时同学都笑我住不起屋子,我不要再回到船上。”
子山说:“世上一半坏人都在小学课室里,不住践踏侮辱我们。”
家华笑答:“那么另一半坏人在文娱界,高拜低踩,都是牛鬼蛇神。”
小霖看着他们,“这样谈得来,为什么还不结婚?”
两个大人不出声。
小霖彻底失望,“你们是不打算结婚了可是?”
他们陪她到旧校探望同学,物是人非,他们都已经不记得她,小霖闷闷不乐。
家华劝女儿:“天色忽明忽灭,朋友忽聚忽散,无可避免,必须看开。
子山回到那片湿地去,坐在当日那搭泥沼旁边,那处正是他与伍福怡邂逅的地方。
傍晚,附近的蝴蝶都飞来湿地喝水,静静地停在泥地上。远看,像大片淡黄浅紫小花,一觉声响,这些花立刻振翅飞走,游人叹为奇观。
家华说:“真美,就在城市后园,十分难得。”
“比洛城更为山明水秀。”
“那么:置地,让小霖回来读大学。”
“华人一向爱买地买屋作为百年基业。”
子山喃喃说:“地球上只有那么多陆地,华人五千年的智慧哪里错得了,有屋遮头,进可攻,退可守。”
家华问:“你呢,子山,你有何打算?”
“我然一人,无所谓。”
“我不希望将来在公园遇到的流浪汉眼熟,‘是子山吗?’,果然是你。”
子山啼笑皆非,“谢谢你的善祝善祷。”
“合股到大学区买幢房子好吗?”
子山说:“恐怕不够。”
“做按揭,收租金帮补。”
子山搔头,“真无法免俗。”
他们成功做了小型投资,回到洛城,发觉赫珍珠仍然住在他们地库。
子山纳罕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愿意付你房租。”
“珍珠,你已脱离险境。”
“不,子山,你知道狐群狗党?小动物群居比较安全。”
子山啼笑皆非,“在你眼中,我是狐还是狗?”
“我每天晚上仍然惊醒,子山,我曾在小汽车旅馆居住,交不出日租,老管理员建议我用肉体替换,那晚我被逼到街上过夜,我浑身颤抖,至今我还做梦:在小巷踟蹰,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
珍珠掩脸,靠着子山肩膀。
家华进来听见,轻轻说:“既有当日,何必当初。”
见到他俩亲热,家华毫不妒忌,是因为她够信心。
子山愣住,“你没看错吧。”
“我形容的不大好,总而言之,他仿佛失去反应。”
子山若有所思:自医院出来,林智科情况并无改进。
“他大哥仍然穿着夸张的服饰,我记得是一件闪闪生光的织锦袍子,他还戴着丝绒软帽,像莎剧里的角色,正嫌他呆,每隔一段时间,他却会对着未婚妻微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但前几天我看到他的结婚照片,他又站起来了。”
子山轻轻说:“我也在报上看到那张照片,他好似相当健康。”
珍珠抬起头,纳罕地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家华也看牢子山。
“你的男友叫林智学,他大哥是林智科,林氏是著名地产商人。”
家华点点头,“原来是他们,关于林氏,传闻颇多。”
珍珠颓然,“瞒不过你们法眼。”
家华说:“珍珠,真没想到你曾经是林家的人。”
珍珠摇手,“不,不,我未敢高攀。”
家华说:“小报传林智科几乎未能自医院直着走出来。又绘形绘色传他往欧洲,抑或是美东岸求医。”
子山又轻轻问:“珍珠,你见到伍福怡吗?”
珍珠苦笑,“福怡,众人的女神。”
家华心一动,凝视子山。
珍珠说:“那天,他们宣布全盘接收统元地产,我看到伍福怡,他们每个人脸上都似罩着一层死灰烟雾,阴森森,十分可怕,除了林智科,没有人有笑意,无人高兴,我记得我很害怕,智学气得全身出汗,握紧拳头,青筋爆绽,我恐怕他们会互相撕杀,张开嘴来,露出獠牙,咬死对方。”
珍珠打一个冷颤,犹有余悸。
“不。”子山说:“福怡一定不会那样。”
“你错了。”珍珠说:“那天,伍福怡扯紧着脸,她长得白晳,你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青色筋脉,她一反常态,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紧张。”
子山不信,“你看错了。”
珍珠说:“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家华拉一拉子山,“珍珠是目击证人。”
珍珠兴致索然,“我已经说完。”
家华微笑,“伍福怡可是小霖在船屋上见过的那个白皙女子?”
珍珠说:“福怡从来不晒太阳,我见过她没有化妆的脸,那简直像白玉一般。”
家华脱口说:“那岂非可怕?”
“不,晶莹细致的美玉,给人难以形容的好感,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她,可是,那天,她似变了另一个人。”
10
家华看着子山,“请告诉我,你是否曾为林家工作?”
珍珠大奇,“子山,你曾在林家进出?我为何没有见过你?”
“我同他们不熟。”
珍珠说:“但你见过他们真人,你过那时的我?”
子山不愿作答。
家华乘机说:“珍珠,我送你回家。”
“我的公寓没汤没水,堆满脏衣服……”
“我已经吩咐保姆帮你收拾干净,来,别怕,学习生活。”
她们出去了。
子山撑着头苦苦思索,但他只得拼图一角,要看清楚整幅图画,真不是易事,他想得头痛。
有人按铃,原来是信差来取稿。
“明天吧,”子山说:“明天会做好。”
信差不置信,“朱先生,你叫我失望,连你都开始交不出稿。”
子山微笑,“准时交稿不是编剧。”
信差说:“朱先生,我在门外稍等,一小时后你让我交差可好,别叫我空手回去。”
子山有点羞愧,“也好,我试试看。”
他集中精神,把初稿整理一会,打印。
启门,看见信差坐车里喝咖啡吃松饼,十分自在。
信差很高兴,子山把稿件给他。
“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他开车离去。
家华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千万不可叫客户空手回去,有客不可欺客,无客切勿怨客。”
子山汗颜,“是,是,多谢教训。”
家华微笑,“各人埋头工作吧。”
子山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写稿。
傍晚他们三口出外吃龙虾大餐,在拥挤小店内围上布巾,大快朵颐,十分痛快。
家华说:“应该叫珍珠一起。”
子山答:“她不悉没有去处。”
“你在林家见过她?”
子山点点头,“美艳如一团火,似一贴膏药贴着二公子,看不出真实年龄,只见一张红嘴唇,那时,对她没有好印象,也不敢接近,没想到,真人其实相当单纯。”
家华点头,“原先想:那样冶艳,一定相当坏,但其实不是,人不可以貌相。”
“也许因环境转变救治了她。”
家华忽然问:“伍福怡呢,你可有看清楚她?”
子山轻轻答:“我不知你说什么。”
“你会不会看错伍福怡?”
子山反问:“我怎样看有什么要紧?”
家华见他坚决不透露内情,只得一笑置之。
吃完晚餐,大家继续工作。
家华说:“有人介绍这个小生给我:没有学历,中学尚未毕业,个子并不高大,样子也非标准英俊型,一半华裔血统,用他,还是不用。”
小霖过去一看照片,“用他。”
她母亲笑问:“为什么?”
“他有一双会做梦的眼睛。”
子山笑,“少女观众的意见值得尊重。”
一双会做梦的眼睛,子山想,胜过戏剧系高材生,他的双眼词不达意,最失败的是珍珠至今尚未把他认出来,可见她根本不曾看真林智能科,她只看到那袭织锦袍子。
子山在长沙发上盹着,他梦见林智科,子山问他:“福怡呢”,他答:“福怡此刻当权了,我一死,统元就是她的囊中物。”
什么?子山惊醒。
梦中衣着华丽的智科笑盈盈,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子山尺出一身冷汗。
一看,天已经亮了,小霖来找他,“朱叔,今日由你送我上学,抑或,我自己步行?”
“不可,路上都是豺狼虎豹。”
他跳起漱口送小霖上学,一边问:“妈妈呢?”
“一早回公司开会。”
“可打算跟母亲入行?”
“不。”小霖答:“我选读物理、生物、西文及数学,我将读生化,坐实验室。”
“那也好,科学家生活稳定。”
小霖嬉笑,“居里夫人一生清苦辛劳。”
“那是从前,今日实验室不一样了。”
“朱叔,我真不愿你离开我们去与别人结婚。”
“当我是舅舅好了,如果结婚,我会挑一个好舅母。”
“一旦成为舅母,脸色就变。”
子山心一动,“为什么有些人有两张面孔?”
“为达到目的,因此伪装。”
“我呢,我可是那种人?”
小霖很满意,“朱叔,你绝对是老实人。”
“小霖,别轻易信人,我的演技十分精湛。”
小霖哈哈大笑,车子驶进学校大门,她的同学迎上招呼,其中一名高大英俊,金色卷发,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女生长腿隆胸,更加吸引,这些美貌的年轻人都是眼睛享用的糖果与冰淇淋。
早些年也曾经有人觉得朱子山年少有为,可是经过岁月蹉跎折磨,才十年光景,他已经憔悴。
子山放下小霖回家,下午三时,又得去接,每日起码来回四次,持之以恒,做上十多年,才算标准家长。
他走进书房就没出来,做完做梦已经多月没有交本子,心急如焚,故此今日决定多做一点,他在家里与监制一起改动剧情,来了一个小小会议。
“你看好这十三集吗”,“我从不看好看坏、看前后左右,我甚至不敢抽时间看自己,我只顾低头做妥本份”,“一顾盼自如就糟糕”,“摔死你”。
“盲探是个很优秀的剧集,一季就腰斩”,“不受欢迎,观众才是米饭班主”,“飞机场秘史表面上更加刺激紧张,六集就完蛋,为什么?”,“观众天威莫测”。
“还有,一班寂寥的小镇家庭主妇为何令观众疯狂?”,“剧情紧凑?”,“医院背景的剧集拍了又拍,令人厌倦”,“还是侦探片受欢迎”,“看你的了老兄”。
子山苦笑,这时有人敲门,子山去开门,只见赫珍珠站在门口,双眼通红,像是哭了整晚,叫子山吃惊。
“什么事?”
珍珠靠到他胸膛上,呜咽说:“他叫我回去。”
“谁叫你,去何处?”
“林智学派人叫我回去他身边,他说他一直想念我。”
子山生气,“他们这些人,老是把人当孩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有这么容易。”
子山给珍珠一块冰毛巾敷脸,让她喝杯热茶。
珍珠问:“我该怎么办?”
子山答:“你若真的想要忠告,与家华商量吧,她会有公平意见。”
珍珠饮泣,不愿说话。
子山说:“不过,珍珠,你心中早有决定了吧?”
“我刚刚找到工作,双腿站了起来,前途露出曙光,最坏的一刻似乎已经过去,我不想再回去做他的寄生虫。”
“那么,说不好了。”
“可是,我也想念他。”
子山说:“怎么会想念那样一个人。”
“人类都受感情支配。”
“他不是一个好人,珍珠,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记得那只指环的故事吗,你要学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