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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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剑塚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樑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
嚥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暱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摀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来。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乾净,绘满硃砂符籙。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佔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佈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爿屋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埋皇剑塚、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他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彷彿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
有件逸闻一直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的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於利用这额外得来的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啸声到处,簷前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
众人胸中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埋皇剑塚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絃!”
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魔”的两大特徵。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玻鹨凰笃岷诘拇笱劬Γ埕P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倖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痠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迳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免生遗憾。”
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笔烂帐,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塚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塚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塚”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塚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於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玻а垡黄场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
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鬚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三大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
他凤目一睁,迸出精芒:“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来此间?”
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甘休!”
那中年道人玻а酆咝Φ溃骸拔豪鲜Σ槐刂干B罨保夜酆L烀湃粝胗脬逅南拦蝗ィ覆蛔排馍鲜跞嗣N姨笛吨兴抻醒疲钟谜吣幻允男裕豪鲜Φ陌奖厥浅至搜叮鸥沙稣獾壬颂旌碇拢恒逅南廊羧挥兄氡匾彩峭葱募彩祝豪鲜Σ环链笠迕鹎祝埠梦罡叩鼙W∠烂!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於榻的厉害招数,敝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
魏无音正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案留下了目证。”
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於无,覆着白布的乾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塚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徵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
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彷彿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果然触手寒凉,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
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迳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这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於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塚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
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名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於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
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於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如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
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迳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刀剑伺候!”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譁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