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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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说:“你信任我,让我当这全镇财政顶梁柱的头头,我得对你负责,不然企业出了问题,到头来还得你出面收场。”
孔太平说:“你别拿这个来要挟我!”
洪塔山说:“我说的是实话,换了赵镇长我还懒得这么跑腿费口舌哩。养殖场不是我的。办垮了我还正好去干个体。”
洪塔山说能不能拿钱去贿赂派出所的人,他等着听孔太平的答复,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说着转身跳进淤泥中,帮忙寻找被掩埋的物件。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开口表态同意洪塔山这么做,这是原则问题。然而,卡着养殖场客户的脖子,实际上也就是卡着他的脖子。养殖场一垮,全镇财政一瘫痪,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孔太平发愣时,别人以为他还在休息,都不忍来打扰。他一个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个办法可以一试。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发现。孔太平告诉洪塔山,天黑之前将那几个客户用车送到这儿来,名义上是找黄所长说情,实际上是要他们触景生情,主动表示爱心善心,先让他们受感动,再让他们自己去感动黄所长,形成一个连环套。洪塔山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假如这个连环计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结果。
鹿头镇虽然山多沟多,毕竟只那么大一个地盘,桑塔纳跑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洪塔山将邓松等人领上山时,孔太平也不失时机地将黄所长叫到身边,借口商议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逻值班。黄所长说为了防止发生万一还是派人顶几夜为好。孔太平正在点头,洪塔山和邓松他们走拢来了。几个人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痛苦。洪塔山对黄所长说,邓松他们是特地来请求宽恕的。
邓松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事算个屁,是自讨苦吃,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哟。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块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邓松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做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万。邓松他们身上没有带现金,每人写了一张欠条当场交给洪塔山。让洪塔山先替他们垫付,他们回去以后马上将钱汇过来。洪塔山与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孔太平见他们正按自己预计的去做,心里很高兴,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并且大声对现场四周的干部群众作了宣布。孔太平特别提到邓松,说邓松的爱人被江西修水县的人绑架了,此时此刻生死未卜,邓松却置自家的灾难不顾,先来此帮助受灾的鹿头村人民。受了灾的那些人被孔太平的话说得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一阵后,邓松他们又回过头来说泥石流。说到最后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他们都听说过泥石流的厉害,可是没想到泥石流这么厉害,简直就像一群饿狼攻击一头瘦牛。
孔太平抓住时机对黄所长说:“这些人心里还不坏,还算有良知。”
黄所长看了他一眼说:“孔书记,尽管这幕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不管怎样,我也得为这些灾民着想啊。”
说着话,黄所长取出腰上的对讲机,他先喂喂地联络了几声,然后不知对谁说了句:“迷你王八的案子就当没有过,放他们一马!”
洪塔山一高兴,当场表示要送一台手机给黄所长。邓松他们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黄所长叫他们去派出所将身份证拿走,其余材料当面毁掉。邓松他们跟着洪塔山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黄所长站在树阴下。
过了一阵孔太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黄所长刚才同手下说话时,像是提到什么迷你王八。黄所长点头称是。孔太平还是有些不理解,黄所长将四个字一个一个地写了一遍,并说它特指那些甲鱼苗,孔太平恍然大悟,连连说黄所长有才气,一句话就将丑了几千年的甲鱼变得有了诗意。见孔太平感慨,黄所长叹息起来。
“搞政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效果反而更好些。”
“这样作也是穷怕了。明里是一级政权,可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只好做些违心的事,搞些短期行为,欺下瞒上,敲左诈右,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
“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不是体谅你的难处,这一回非要让你服输不可,只要我咬住养殖场,你孔书记就是有九条命也过不去这一关。”
“我的话你可能不相信,哪个狗日的想赖在书记的位置上不下来。我早就不想干,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是赵卫东,对不对?那小子鬼头鬼脑的,还总想同我套近乎!不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一些,哪怕有时是对手,同你干仗很过瘾,输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来,黄所长也跟着笑。
笑过之后,孔太平说:“到了这份上,我们索性说个明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状?”
黄所长说:“我们这儿没有,县局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说:“你得帮助我探个虚实,查一查到底情况如何,最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黄所长说:“我可以问出个九分,剩下一分你就不要找我了。”
孔太平说:“能这样我就很感谢。”
黄所长说:“检察院那边查不查,那边可是经济案子?”
孔太平说:“不用查,别的问题我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搞垮了。”
听他这一说,黄所长当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奖孔太平是个清官坯子。黄所长后面说的这几句话只是试探:凡是有问题的领导,在下属案发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检察院里的人探听,判断下属是否将自己牵联进去。孔太平敢于置检察院而不顾,说明他在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吓了一跳,他没料到黄所长在这种气氛下还在搞侦查,黄所长告诉他,其实许多案子都是在不经意中发现并破获的。黄所长问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赵卫东的一些个人隐私。孔太平一口谢绝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同赵卫东实际上是在搞一场政治竞争,知道了隐私就会加以利用,这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别看一时可以得势,但最终还是不行的,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会充分作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条暗暗的红线作界限。失去别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黄所长觉得孔太平的这段话里充满了哲学辩证法。
救灾工作搞了差不多十天,灾民总算都安置下来了。资金紧巴巴的,对付着也熬了过来。孔太平没有花客户们的捐的那几万元钱,他想着冬天最困难的时候,得预防着点。孔太平让小赵将那些钱分文不动地依然存进银行。
《痛失》 刘醒龙
6
孔太平刚刚松口气,便又到了月半发工资的日子。先是财政所丁所长找他诉苦,说自己无论怎么样努力奔波也只是筹集到全镇工资总数的百分之六十。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财政的赵卫东。丁所长去了以后又依旧回来找他,而且是同小赵一起来的。孔太平摆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说自己这个月工资暂时不领,为镇财政分忧。小赵提出先将那笔捐款挪出来用一用,到时候再填进去。
孔太平正色说:“不许提这笔钱,谁若是动一分,我就让谁下岗。”
丁所长这时才说:“实在不行,可以将养殖场下月应交的款项先收了。”
孔太平早就料到这一招,他估计这是赵卫东私下设计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进入养殖场。他不动声色地说:“这得看人家企业同不同意,洪塔山若同意我也没意见。”
丁所长说:“洪塔山那里得孔书记发话才行,别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愠怒起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洪塔山是我的亲信家丁,可我听说你们哪一个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诗玛一阵子就光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现在该轮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里主要干部到一起开个会。会上他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这几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从明天起休息一阵,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家里的工作都由赵镇长主持等等。赵卫东没有当面提钱的事,反而说希望大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孔书记,让他回家静静地休养一阵。孔太平从这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但他懒得同他计较。
回到屋里,孔太平独自坐了一会,然后开始将一些必须用品放进手提包里。经过清点,口袋和抽屉里的钱,不算那些毛毛票,刚好够一百元。钱是少了点,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紧。屋子里很热,镇上又停了电,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风,实在够呛。他想起家里空调的舒适,老婆的温存,儿子的可爱,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期盼。
这时,田毛毛敲门进来了。几天不见,田毛毛变了模样,颈上多了一条金项链,身上的连衣裙不仅是新款式,而且没有过去的那种皱巴巴的感觉。孔太平多看了几眼,田毛毛就问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孔太平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洪塔山是不是已将甲鱼苗按数给她了。
田毛毛说:“如果不是做成了这笔生意,我能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她补充说,“我现在既不像民办教师也不想当民办教师了。”
孔太平说:“那你想做什么?”
田毛毛说:“暂时保密,不过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大吃一惊。”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问,他说:“舅舅好吗,听说他同养殖场的人干了一仗?想必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田毛毛说:“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都在那两亩半田里泡着,将棉花种得比我妈妈还漂亮。”
孔太平说:“怎么不说他的棉花种得比你还漂亮?”
田毛毛说:“他心里是想,可是没能做到。不过他也不敢,他种的棉花若是比我还漂亮,恐怕每株都要变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说:“那也是,光你这小妖精就够他对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来,她忽然问:“表哥,你知道我给甲鱼苗取了什么名字?”
孔太平想也不想就说:“迷你王八。”
田毛毛尖叫一声说:“表哥,你太可怕了,以后我要躲着你点,不然的话,哪天你将我卖了,我还得傻兮兮地帮你数钱。”
孔太平差一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笑掉了。田毛毛撒娇时,那种体态特别让孔太平喜爱。田毛毛将一只红丝线系着的小玉佛送给孔太平,说是她特意买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还搬出贾宝玉作证明。孔太平不敢戴这玉佛,且不说党政干部戴这东西影响不好,单就三十出头的年龄也不合适。田毛毛说干部们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态衰老得太快,总以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讨论这个,转而问那个住医院的民办教师的情况。听说那人已出了院,并且已领到拖欠几个月的补助工资,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来。
说了一阵闲话,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帮忙,做做她父亲的工作,她想同家里分开过。孔太平吃了一惊,直到弄清她的真实目的是想分得那两亩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面积后,他才稍稍宽下心来。孔太平一边问她要分地干什么,一边在心里做出推测。田毛毛不说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见孔太平不肯表态做田细佰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着嘴气冲冲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门外留她吃过午饭再走,她连头也不回一下。
孔太平开玩笑说:“看来我不是迷你型的表哥。”
田毛毛回一句话:“你错了,是我这作表妹的不是迷你型。”
田毛毛走后,孔太平到办公室里去转了转,翻翻当天的报纸,发现地委办的日报上有一篇消息,说鹿头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教育,并将孔太平出差刚回就在深夜里去医院看望教师,千方百计组织资金补发拖欠的教师工资等举例出来。孔太平一看文章里没有点赵卫东的名,就猜出是孙萍写的。因为本镇的业余通讯员,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在字里行间里做到党政一把手之间的相对平衡。他拿上报纸去找孙萍,孙萍不在。刚好小赵从身边经过,问起孙萍去哪儿了,小赵提醒他,孙萍已打过招呼,说是回地委领工资。孔太平没吱声,他让小赵将报纸上的文章剪下来,贴到会议室里的荣誉栏上去。
因为没有浆糊,小赵只将报纸剪下来,没有上楼去贴。办公室本来剩有的一瓶浆糊,昨天下午李妙玉借去贴计划生育宣传材料,用完后忘了拧上瓶盖,一夜之间,剩下的那些浆糊全被夏季的高温烤干了。小赵说,赵卫东已吩咐,这一段一切办公用品都不许买,一分一厘钱都要用来发干部职工工资。孔太平有些霸道地指责小赵,为何那样笨,不弄点水将浆糊重新化开。小赵明知化学浆糊干过了不能再用水化,但在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敢做声。孔太平只想敲山震虎,说完想说的话,就将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小赵,让他开了门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浆糊。小赵拿上钥匙赶紧去了。
孔太平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待小赵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个彻彻底底,下午干脆去养殖场看看,顺便看看田细佰。
养殖场占地有一百多亩,大小几十个水泥池子里放养的差不多全是甲鱼。从前这儿规模很小,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甲鱼苗自然喂养,两三年才能长到半斤以上,所以养殖场总在亏本。孔太平让洪塔山来当经理以后,第一年就建起甲鱼过冬暖房。洪塔山不让甲鱼冬眠,一只甲鱼苗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一斤多。养殖场也有了丰厚的利润。接下来洪塔山就动手扩大养殖场规模,并创出鹿头镇养殖有限公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孔太平悄悄走近养殖场新搞成的甲鱼繁殖池,只见成千上万只甲鱼苗像一朵朵印花趴在池边的沙地上,娇小玲珑的样子非常可爱。孔太平想着黄所长和田毛毛给这些小家伙取的“迷你王八”名字,忍不住一个人轻轻地笑起来。某一时刻里,他不经意地咳了一声。只见先是近处的“迷你王八”们纷纷逃入水中,接着是稍远处和更远处,默默的骚动过后,印花般的小家伙都不见了,池边只有一带银色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