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种-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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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昏时分,一条街安静地罩在薄薄的雾中。绕过重重胡同,一名小斯轻拉开门,取了纸折子点着门口红灯笼的烛火。
“姑──娘──们,见──客──啦!”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宁静声中炸开,半沉睡的街道彷佛也被唤醒,几个行人慢慢出现。
怡香院大门两侧的双线红灯笼直直通往门里的雕栏昼楼,一个个浓妆女子手拈着红丝巾,排排或站或坐或歪着身子,半嗔半笑半带着娇,在一个个逐一进门的男人眼里,极力贾弄着姿色。
后厢房里,纱窗上照见两名女子侧影,悄声低语,温温软软,几乎被前院的人声淹没。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真的要走?”江杏雪执着她的手,疲倦地抚着眉心。
坐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依然垂首不语。
“阿柔!”不耐久候,江杏雪跺跺脚,恼声叫道。
“杏雪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嬷嬷碰我的孩子的。”白苇柔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摸着小腹。“我只要留在这儿,她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你有没有想过,带着孩子你能躲到哪里去?”江杏雪仍坚持着最初的决定。
“走一步算一步了。”白苇柔泪盈盈地别过脸,忍着伤心,轻声一叹。”嬷嬷让我在房里考虑三天,要走,还有机会;要是真留在这儿,我恐怕连保住孩子的希望都没有了。”
江杏雪还想说甚么,厢房外忽地向起叩门声。
白苇柔惊喘一声,连忙起身躲到她身后。
“杏雪姑娘,嬷嬷说见客了。”一位保镖在外头粗声粗气地喊道。
“吵甚么!该见的我自然会见,要你罗唆这么多!”没等他再喊,江杏雪早发怒地拉开门。“你是甚么东西?王八蛋,还不快给老娘滚出去!要走我自个会走,用得着你们三催四请吗?惹恼了我,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江杏雪脾气之坏,在院里是出了各的。那保镖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凶,只得悻悻然地离去。
“杏雪姊,别说了,我回房去,你千万别让嬷嬷知道我找你说过话。”白苇柔拎着裙摆,面容愁苦地离开了。
☆☆☆
“少爷,翻过那座山,再走两天光景就进城了。”长工乔贵腾出手拭去额上的汗水,大声朝前头信步走着的男人说道。
乔释谦轻轻应了一声,合起折扇。树叶间筛落点点阳光,林子里没有半点风,只藉得茂密的树荫招来半点清凉。
“阿贵,把东西放下来,坐着休息一会儿。”他抬头望望四周。“我到前面走走。
“别走远了,少爷。”乔贵解下马车上的水壶,喝下一口开水;见他要走,连忙嘱咐。
“我知道。”他摇手道。
这条从南昌县取道至白云县的郊野小路,他和乔贵不知走过多少回,四周高耸入空的老松总会带给他莫名的感怀。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他轻声念道,将折扇柄在手掌心轻敲了敲。就在同时,那个声音游丝般飘浮在空中,若有似无地传进他耳里
乔释谦眼眸一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再一次确认,声音依然存在。
那求救的声音很微弱,在蝉声末歇的郊野,简直小得可怜,然而乔释谦还是听到了。
“少爷,该走啦。”
他举手示意乔贵噤声,信步穿过那片林子。
只有一幢破房子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林荫外头,四周是干烫的黄土,龟裂地映着刺眼的阳光,跟在一旁的下人乔贵早不耐烦地拭起汗来。
乔释谦闭上眼,凝神倾听那微弱的声音,正是自那房子里传来。他再无迟疑,赶紧推门而入。
破屋一角,他看到一个半身沾满血迹的女人,乱发覆着脸,身子抱着一床破被,缩在墙角兀自呻吟着。
才瞄过她的情况一眼,乔释谦便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没有难堪迟疑,未等乔贵跟着进来,他褪下外衣,把这名女人全身盖住。
“阿贵,立刻去请大夫到这儿来。”他沉声吩咐。
乔贵也看清事情的严重性,听到主人的交代,不禁皱起眉来。
“少爷……这不太好吧?咱们又不认识这位小娘子。”跟着乔泽谦许多年,乔贵的忠心不容置疑,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最好别搭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乔贵,我知道你的难处,尽管去吧,不会有事的。”
“可是……这……”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声音只提高了一点点,高贵便不再坚持,快速地离开废墟。
麻痹中,白苇柔被腹下的抽痛催醒了。她呻吟了一声,感觉有人拨开覆在她脸上的湿发,又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迹;很努力地,她想要张开眼,而另一波的痛苦忽又汹涌地淹没了她。她弓着身子,本能地护着小腹呻吟,眼泪和着额头上的汗水成串流下。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乔释谦坚定地稳住她,再次替她揩去汗水。
她张开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迎上她的目光,乔释谦有些震撼。这女孩比他所想的还要年轻,那瞳眸漆黑如星,盛满惶恐不安;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很干净,显示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但碰上这种事……
当一颗自她眼角泌出的泪,毫无预兆地跌落在他指尖时,乔释谦的心脏在悸动之中被猛然揪紧。彷佛这滴泪水炙伤了他,对她的痛楚,他感同身受。
在他手掌下的白苇柔,再一次面临崩裂的痛苦。
张开涣散的瞳孔,白苇柔再也无法忍耐地放声喊出来,但忽然又惊觉地死命咬住嘴;在咬合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咬破皮渗出的血丝当下染红了她未点胭脂的双唇。
此情此景,令乔释谦整个人无端战栗了起来……
他所面临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两条孱弱的性命在生死之间作挣扎。如果这女孩没法顺利生产……如果他不是好奇心闯了进来……乔释谦浑身起了冷颤,发现自己向来的冷静第一次被这个世界的冷漠所禁锢了。
要是她死了怎么办?天哪!他看着她,却甚么都不能做。
“姑娘,保持清醒!”他扳着她的肩,看着她涣散的瞳孔,不停地喊她。
已经黄昏了,但暑气似乎末消,焦虑像被堵得无路可走的水气,一点一滴地散布在他额头上,女孩的脉搏随着身下涌出的血块愈来愈微弱。
乔释谦闭上眼,不觉又再次握紧她的手。
☆☆☆
吴大夫是被高大的乔贵半拉半扯拖进来的。
“快点快点!大夫要都像你这样,全天下的病人不都死光了!”还没进门,高贵已经不耐烦地骂出声。
“这……我都说了晌午后不看诊的,你们强人所难嘛。”吴大夫有些懊恼地理理被拉皱的衣裳。
“哪有这种道理……”
两人还在吵嘴,看到门口的乔释谦满手的血,脸色哗然大变。
“少爷,你……”
“没事。乔贵,别为难先生。大夫,请进来。”他冷静地说,语气沉重。
“那位小娘子……”乔贵不确定地询问。
“是个死胎。”他低语,叹了一声。
“怎么样了?”
见吴大夫青着一张脸,乔释谦以为自己处理不当,担忧地问。
“失血太多了。”吴大夫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你们……你们认识她?”
“萍水相逢。”
吴大夫“哦”了一声,捋捋胡子,却没再有下文,但心里似乎盘算着甚么。
“大夫认得这位姑娘?”
“不认得!不认得!”他脸一僵,急忙摇头。“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你们就照这药方子救她吧!呃……唉,请容小老儿劝少爷一句,还是趁早离开此地的好。你们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可别为此惹上甚么是非才好。”
看那吴大夫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惊惶失措跑走,乔释谦心知有异,却不便再说甚么。
“少爷,这事咱们还管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乔贵把门带上。
乔贵才起身,方才出去的吴大夫又狼狈地跌进来。
乔释谦霍然站起,注视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三条人影。
“何大爷,我没有帮她,我真的没有!”那吴大夫扶着手臂,一脸冤枉地喊起来:“天知道在这镇里,谁都惹不起何大爷你哪!”
原来这就是令吴大夫害怕的原因。乔释谦打量着何良,而后者则大剌剌地绕着他们主仆瞧,一双眼贼溜溜地直盯着乔释谦。
这对主仆都相当高大,随即何良极有胜算地笑了起来。高大又怎么地?强龙能压地头蛇吗?
“看你们俩,应该是外县的人。告诉你们吧,她是怡香院的姑娘,而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何良和江嬷嬷有那么点儿交情。罩子放亮点,别插手这事儿!”何良盯着他,大言不惭地开口。
乔释谦回头,那女孩仍呆滞地躺着。如果,今天他也是怕事者,任人作主,那么她被带回去,会有甚么下场呢?
能有勇气怀着孩子逃出妓院,想必是死也不愿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问过她的意思。”
那何良一怔,让声笑了起来:“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居然问个女人拿主意!”
乔释谦正待发怒,却被吴大夫低声喊道:“少爷,别跟他斗。咱们镇上没人惹得起他,你就当没碰过这事,走人算了。否则,连老朽都会遭殃的!”
“没事的,大夫,我保证他们不会为难你。”
“话不是这样……”
“喂!你们还不走呀?”
乔贵执住乔释谦的衣袖,脸上布满了恳求。
“吴大夫说的有理。少爷,就别多生事端。”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黯。他盯着何良,惊觉心里积压一团怒火,天知道他已经好些年没这么大动肝火。从他成年至今,每一件事情他总能掌握得好好的,不出半点差池;但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事,全超乎他所能想像的。
“白苇柔,你要真聪明,就乖乖跟我回去。”算准这对主仆不敢惹事,何良嘴角一扬,踢了她一下。
他们说了甚么白苇柔全不知道。打从清醒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没能保住孩子之后,就只是呆滞地盯着布堆里的那摊血肉模糊。
“没了……甚么都没了……”她喃喃地喊出声。而最后一点让她有勇气再挣扎下去的希望,全都跟着她抽搐的痛楚一遍遍流得干干净净。
就在那团白布堆里,她的孩子是个染血不成形的肉球……没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喉咙干枯得几乎要崩裂。
她没有动静,只是瞪着那团布,想着她竟没有机会看清孩子的五官……她还希冀过孩子对她笑的模样呢。抬起头,她望着屋顶中央破裂的大洞;月华如霜,风带过几片乌云像薄纱,顷刻间扫过了月光,又飘远了。
这么圆的月亮儿,是十五呢,这么圆的月亮儿,怎么却不是人团圆的日子?
何良耐不住了,伸手想抓她的袖子。白苇柔忽然扑向前,避开男人的手,紧紧地抱住了那团沾满血迹的白布,很小心地揽在怀里,身子距离何良约莫有一步之遥,她才敢去轻抚那血迹斑斑的白布团。那是……她的孩子呢,她颤抖地想,那是她的孩子呢。
蓦然,白苇柔张开沙哑的喉咙,低低柔柔的,带着哽咽的泪音,软软吟唱了起来。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真……”
唱着唱着,她那麻痹的心智也渐渐地被痛楚敲醒了;除了肉体上,她的心也碎了。眼泪一颗颗汇成小河淌下。她一直是个很认命的女孩儿,但落的泪却从没为过自己。
亲爹为偿赌债卖她时,她的泪,哭的是父亲的执迷不悟。
她的贞洁被人高价抛售后,她的泪,哭的是身体懵懂无知的痛。
她开口唱着,仍是那首“杏殇”:语至最后,白苇柔几乎哀伤得出不了声,只能眼泪不停地淌。
“不准唱了!”何良被吵得发怒,一把扯住她脑后随意扎束的长辫子,力量大得迫使白苇柔的目光整个射向他。
“你他妈的再唱,老子揍死你!”何良低吼,捏紧的拳头在她脸上胁迫地挥舞着。
又一颗眼泪滑下鼻梁,但那对瞳仁对何良望去时,却像具没了魂魄的尸身般僵冷,她完全蔑视何良空泛的威胁。
何良的拳头没有机会落下。在他企图伤害白苇柔之前,乔释谦扳过他的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
被抽紧的辫子突然松开,白苇柔稳不住自己,像个破碎的娃娃,用力砸上了墙壁。
另外两个男人抡着拳头冲过来,吴大夫见战火已起,吓得夺门而逃。护主心切的乔贵早抓着棍子二话不说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因怒气正在上头,他们主仆打起架的那股气势根本就不输旁人,何良这回吃的亏可大了。
站在她面前,乔释谦只觉得心情没来由的沉重。火光把白苇柔脸上的哀凄和未干的泪水映得特别明亮,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全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
他眼眶发热,心里升起一股自己也说不出的疼。他虽已为人夫,却尚未为人父;这种丧子之痛,他帮不上任何忙。
但上天明鉴,他真想为她做点甚么,只要能帮她远离忧伤。
“你还好吗?”乔释谦蹲下来,氤氲的眼神回复,不解自己怎么也跟着脆弱了起来。
白苇柔抬起目光,任他为自己拭去腮上的泪痕;好半晌,她仍毫无表情地瞪视着他。
这个男人有一张古铜色的脸,粗犷简单的轮廓,两道似乎因为长年绷紧而看来严厉不已的眉毛;很像他的行事,肃穆而俐落。从她清醒到方才,他虽不多言,却稳稳掌控了一切。
“你好样的到底是谁?怡香院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出头!”何良狼狈地起身,一张嘴仍不收敛地大声叫嚣。
乔释谦霍然转头,接着几枚现大洋狠狠打得何良胸口气血翻涌。当他再度摔在地上,乔释谦冷漠地盯着他,严酷的黑色眸子令何良心里起了一阵恐慌。
“这是赎金。白姑娘的人我赎下了,现在在我没发怒前,你最好快滚!”
衡量了形势,何良决定识时务为俊杰。眼前并非好勇斗狠的时刻,他急急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现大洋,抚着被撞疼的胸口,嘀咕了几句粗话,带着人匆匆地跑了。
白苇柔移动身子,怔怔望着何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盯着这位素末谋面的男人;那空洞干枯的眼神迸出一丁点儿光芒,正是乔释谦所希望瞧见的。
他到底是谁?好像只要情势一对她不利,这男人总是能替她化解一切。
“你还好吗?”他的眸子熠亮地望着她。
直到乔释谦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次,白苇柔才眨眨眼回过神。她小心地挪动身子,直到靠墙后才悄然喘息,这才感觉全身痛得难以忍受,尤其身下和被揪住的肩膀;而方才撞到的头,更像是有把火在烧。
还有她的心,那就算是华陀再世,也医不好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