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鼓声迟 by生还-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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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就像一场战争罢。她等啊等,斗志都已消沉了,终于听到急雨般的声音——只说是太迟的进军的擂鼓,却不料是早来的收兵的鸣金。
可是那又怎样呢?许多年之后,她身边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与她相伴,也许一年,两年,十年,甚至,一生。许多年之后的家宴上,遇见他,她还是可以会向他平静微笑,称他七叔——而他的孩子,也不可避免,要叫她云逸姐姐,甚至亲昵点,小云姐姐。
这一切都不可避免,然而那时,大约也伤不到她。
盛世若此,她此生最深切的爱,也不过这样一笑,惨淡收场,甚至连一行小字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车已经来了。她拉着箱子,挺直脊背往前走。而这时电话也震动起来,她拿出来,隔着泪光来不及去看号码,便接通。
你好,我是张云逸。
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一次是干嘛呢,在外面遇见张云逸与另外一个女孩子。我跟她们打招呼。说了两句话,张云逸对那个女孩子介绍我:我们美术社的师弟。我自己笑着补充:江岸。我很怀疑她根本记不住我名字。有一回她对着另外一个人吩咐:江风,麻烦帮我拿下东西。那孩子脸上百味纠结,道,师姐,我是赵恩龙,我们也没有江风,只有一个江岸。我说:就是小人我啦。那位大仙毫不动容,看看我,看看老赵,笑了笑道:你俩长得挺像的。老赵笑逐颜开。我看看猴子一样的老赵,黯然泣下。我长得像他?我要长得像他早被人K。O了几百遍了。还江风,我还花无缺呢。我好歹以前练过的好不好?也拿过大大小小的几个冠军,后来不慎受了伤,才退役,保送到这边体育系来念大学。所以虽然比张云逸低一级,其实我还大她两岁。不过我的好处是不摆谱儿。大一第二学期进来美术社,社长介绍前辈们,我一一哈腰握手,师兄师姐不离口。从大四的许文开始,每个人都很赏面子,说:别那么客气,叫名字就可以。到张云逸,那个师姐我实在叫不出口,就说,你好你好。她不伸手,向我点点头,嘴角一动,那笑容就像古代侠客的身法,你才猛可里影影绰绰看到什么东西一闪,再定睛一看,花木寂寂,什么动静儿都没了。我的手悬在空中,气堵在胸口,粗话如鱼刺在喉,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至此,我总算深刻理解了古人怎么会气得吐血。混熟了我问社长:张云逸是不是看不起我?社长说,你想太多了,她就那样儿,除了许文能跟她说到一起,你看她对谁不是冷清慢打的?
她对老赵不是。老赵也是才进来的,老赵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就笑得东风吹,花儿开,春去春又来。赵恩龙叫人家师姐。社长同我解释:人家那是长辈的温和,你俩谁是谁她都未必知道。
果然过不多久,她对着老赵叫江风。可是我气难平。何必呢?她也不见得是美女,也不见得有什么才气,摆那么大架子给谁看呢?同样是前辈,许文就不一样,人生得好看不说,见了我们,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儿,这才是女孩子。
我在老赵面前诋毁张云逸,他不再替小张辩护,我稍觉欣慰。然而乐极生悲。那会儿我接了一个酒吧墙面的活儿,画了一大半,等到上梯子的时候,不经意往下看了一眼,忽然一阵眩晕。站到梯子上,两条腿就开始发抖,嘴里似乎呛满血腥味儿,胳膊抬不起来——恐高症。我从前并不恐高,可是,比赛受伤那次,我被人一拳打在脸上,从台上摔到台下——倒霉的是,以前我并不知道那次失手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直到这个时候,要上梯子,我才发现自己恐高了。
让酒吧再找别人已经不可能了。时间也来不及。酒吧老板几乎要哭出来——他知道我以前是干嘛的,不然他大约会想揍我。
我去找社长帮忙。他不在宿舍,电话也关机。想了半天,我去美术社的活动室找他。
没找到社长,反而看见张云逸。她很仔细地画着什么。我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她被称道的水墨山水,而是工笔美人。她大概知道我进来,也不抬头,聚精会神地画美人裙裾上的衣褶。衣褶画好了,才赐我萍踪侠影的一笑,附带点头。怎么画那么麻烦的东西?我本来也想萍踪侠影笑一下算完,可是一转念,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们又不是拍武侠剧。她笑笑——这一次,大侠总算立住了脚——说,画工笔,平心静气。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平”与“静”都是动词。我知道跟她说不到一起,便问她见没见过社长。她摇头。我再打那厮电话,他还关机。张云逸觑了我一眼,问,你有急事?我跟她交待了来龙去脉,然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师姐,帮帮忙罢,我实在不行了。
她沉吟一下,道,我怕我画得跟你不很协调。她竟然那么爽快就答应了。我几乎不敢相信。她在梯子上的时候电话响,我帮她拿出来。她问,谁的?我看名字,说,MD1,什么意思?她说,你帮我接罢,美术社那个师弟的。接起来,果然是老赵。我愕然。接完电话,我想,他是MD1,那么我呢?MD2?我很不厚道地往下翻电话簿,果然有一个MD2,看号码,还真是我的。
我彻底无语。这个代号怎么看都像骂人,换了别人,我肯定把电话扔他脸上——但是张云逸不行,她正救我于水火。我忍了。结果比我想得要好。她站在那里,看我画完的部分,大概看了一个小时,然后就动手,把剩下的画完。酒吧老板马上说,好,好,简直化腐朽为神奇。化腐朽为神奇?我是腐朽?!我气结。直到拿到红票子,才觉得开心了些。我跟她四六分,我四,她六,她摇头,看看我,仿佛看怪物,说,算了,我不能欺负小孩子,以后自己当心些就好了。我说,张云逸,我比你大两岁。她又恢复萍踪侠影的笑容,说,是么?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请她吃饭,她也拒绝。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也不跟我多说话。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一路沉默着走到校园,送她到楼下,她才好像忽然发现我的沮丧,说,你会跆拳道?以后教我好了,这次帮你算学费。我笑,没问题。满山的山花儿开呀。欠一个女孩子人情是很郁闷的事情。
后来,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张云逸同学有胃病,错过吃饭的时候会剧痛——我一直以为她是给我脸色看。那时候老赵安慰我说,算了,张师姐的牙齿宝贵无比,你能看到她八颗牙,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深以为然。结果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那天我在学校大门口看到她与一个人一起走出来。黄昏的时候,她微微低着头,脸上笑容像墨在宣纸上晕开。偶尔她抬头看那个人,满眼的温柔,笑得无比纵容的模样。而她身边那个人,怎么说呢,不见得很帅,也不见得很有气质,好罢,我承认,总体看起来,还算清俊。
我鬼使神差叫了她一声。她看到我,竟然跑过来,还是笑着,抿着嘴,那种掩饰不住的欢喜,像某个夏日黄昏的加了蜜糖的酒,从眉梢眼角流淌出来。你怎么在这里?她喜孜孜地问,一贯不叫名字的老习惯——唔,估计她记不住。
我没回答,下巴冲着那个人点一下,笑着问:男朋友?还是你同学?她欢喜又要掩饰的样子,笑着横我一眼,说,胡说什么呢?啊啊,原来她也有这样爱娇的表情。我心脏几乎都停了。那两个人走远了,我冲到老赵宿舍,迫不及待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天哪天哪,老赵,你家张师姐……呃,她竟然会笑得露出十颗牙!
老赵张大嘴巴,回答我,啊?!我喝一杯水,再喝一杯水。我真被骇到了,我得压压惊。我后来养成习惯,有事没事,走到我们活动室看看。有一天我又看到张云逸。她画水墨,大片的焦墨,重得化不开。她的脸色并不比焦墨好很多。我知道她那个人,虽然不太笑,却也不太有别的神色。但是现在,她的脸色明显阴沉。
她画完了,倚在墙上远远打量。哎呀,真有气势。我说:画得真好。那送你。她抄手拿起来,要递给我,又收回去,说:算了,改天画好的送给你。
我还没的及阻止,她就把那幅画撕破了,扔进垃圾篓。我耸耸肩。飞天神木发飙了。过了不太久,快到冬天的一天,我在校门口,看见她同另一个男生走一起。
我又叫她。她走过来,我很欠揍地问她,换了?她笑笑,仿佛没明白过来。然后忽然,她说再见,转身就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张云逸哭。在十二楼,她坐在楼梯台阶上,头埋在手臂里,无声无息地哭。我在楼梯口的门边,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走过去,也不敢问,可是也不敢走开。
莫名其妙地愤怒。是那个人罢?那个让她笑得那么开心的人,如今使她哭成这样。不不,张云逸,我虽然不喜欢她的木头表情,可是,我宁愿她永远目中无人,也不要这么伤心。
我问她怎么了。她已经平静下来,笑笑,跟我打岔。大概哭累了,连表情都是虚弱的。她自己走了。走了还不忘回头跟我说,以后要叫我师姐。师姐师姐。师姐两个字是金子打的么?真的很火大。我气了一夜。不知道气什么。好在第二天起来,一切都好了。校园那么大,我不一定见得到她。我干吗要卑躬屈膝叫谁师姐?学期末的时候,晚上很晚,她打我电话。我接起来,很惊讶,张云逸?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她沉默,好像很久,那边只听到呼吸声。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喉咙发干。她有什么事?她要说什么?我又得罪了她?我干笑着叫师姐。她却是问我大一来的女孩子的电话。我的心从嗓子眼回到正常位置,开始感慨万分。世风日下,连我们的木头张师姐都学会八卦作媒婆了,可惜,大一的两个女孩子……好像一般。但是她既然提了,我就忍不住关注了下。恩,女孩子么,都是越看越好的,次年春天,其中一个成了我的女朋友。那时候,据说张云逸在上海。五月份,美术社办了一次聚会,给大四的人送别。张云逸也要毕业了,不过她考上了本校研究生——校园这么大,也未必能见到。有人八卦我和女朋友的事情,于是我们俩去给大四的人敬酒。到张云逸面前,她站起来,笑着说:恭喜,江风,好好照顾小师妹。我喝干,她抿了一口放下。我说,师姐,我叫江岸——你干脆还是叫我MD2好了。
她一愣,然后笑了。她变了一些,表情柔和许多,可是还是淡,一片薄冰反射的阳光。
那天我喝得有点高。人散后,送走女朋友,我和老赵出去继续喝。喝到一半,老赵问我:老江,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师姐有过意图?我还清醒,咬开一瓶啤酒,说:胡说什么呢?你师姐不是我师姐?他拍拍我,笑:哥们儿知道,你小子,喜欢老牛吃嫩草。我大笑。我老么?不不,我是人家张云逸的师弟,我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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