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巫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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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止传授格得变换术而已,甚至指导格得“变换大法”,并把《变形书》借给他研读。这些事,大法师都不知情,变换师傅这么做虽然出于无心,其实是不智之举。
格得也跟随“召唤师傅”一同习法。召唤师傅是个严肃的长者,由于长年传授艰深沉郁的巫术,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郁了。他教的不是幻术,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唤光、热等能量,以及牵引磁力的那种力量,还有人类理解为重量、形式、颜色、音声等的那些力量。那些都是真正的“力”,源于宇宙深奥的巨大能量。那种力,人类再怎么施法,再怎么使用,也无法耗尽或使之失衡。学徒们虽然早已认识天候师傅及海洋师傅呼风唤海的那类技艺,但是只有他曾经让众学徒见识到,为什么真正的巫师只在需要时才使用这种法术:因为召唤这些尘世力量,等于改变了这个世界,而这些尘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说:“柔克岛下雨,可能导致瓯司可岛干旱;东陲平静无浪,西陲可能遭暴风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后的影响,否则千万不要任意行动。”
至于召唤实体和活人、唤醒神灵和亡魂、召祈无形等等,那些咒语都是召唤人类技艺和大法师力量之高峰,他很少对学生谈起。有一两次,格得试着引导师傅透露一点这种秘术,可是师傅沈默不语,反而表情严厉地注视格得良久,害格得渐感不安起来,就不再说什么了。
格得在施行召唤师傅教他的那些次要法术时,的确偶尔会感到不安。那本民俗书上有几页也有某些符文看起来好像很熟悉,却不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过。施行召唤术时必说的某些片语,他也不喜欢讲。这种种总是让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间里的黑影,想起禁闭的房门里,黑影从门边角落向他逼近。他急忙把这些想法和回忆抛开,继续施法。他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会碰到这种恐惧和幽暗的时刻,纯粹是因为他个人无知而产生的暗影。他只要学得愈多,惧怕的事物就会愈少;等到他最后拥有巫师的全部力量时,就一无所惧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个月,全校师生再度聚集在宏轩馆庆祝月夜节及长舞节。那一年,这两个节日出现在同一天,所以节庆将持续两晚。这种情况每五十二年才会发生一次。节庆的头一个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圆之夜。旷野间有笛子吹奏,绥尔镇到处是鼓声和火炬,歌唱声响遍柔克湾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日出时,柔克学院的诵唱师傅开始诵唱长诗《厄瑞亚拜行谊》。那首诗歌讲述黑弗诺岛建造白色塔楼的经过;以及厄瑞亚拜如何由伊亚太古岛出发,经过群岛区和边陲,抵达西陲的最西边,并在开阔海的边缘遇见欧姆龙。最后,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盖,倒卧在欧姆龙的龙骨之间,一同弃置在偕勒多岛的孤独海岸边,但他的剑却高悬在黑弗维岛最高塔楼的顶端,至今仍在内极海海面上的夕阳霞光中闪现红光。诗歌唱毕,长舞开始。镇民、师傅、学生、农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拥在柔克岛街上,置身燠热的灰尘和暮色中,一同随着鼓声、风管、笛声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滩和海上。天空圆月高悬,音乐声融合在碎浪声中。东方既白,大伙儿便爬上海滩,走回街道,鼓声停了下来,只有笛子轻柔倾诉着。当天晚上,群岛区每个岛屿都是这样庆祝:一种舞蹈、一种音乐,把众多被海洋分隔的岛屿连结了起来。
长舞节结束,很多人第二天竟日高枕,到了傍晚又聚在一起吃喝。有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学徒和术士,他们把膳房的食物搬出来,聚在宏轩馆的院子里举行私人晚宴。这群人就是:费蕖、贾似拍、格得与六、七个学徒,还有几个从孤立塔暂时释放出来的孩子,因为这种节庆也把坷瑞卡墨瑞坷带出塔房了呢。这伙年轻人尽情嬉闹吃喝,为了纯粹的玩兴,也像王宫里的奇幻表演一样要耍魔术。有个男孩变出假光,合成一百颗星星照亮院子,这些光有珠宝般的七彩,散落在这群学徒和天空真星光之间的空中,一撮撮缓缓前进。另两个学徒把碗变成一球球线色火焰和圆滚柱,只要火球一靠近,柱子就弹起跳开。费蕖呢,一直叠腿坐在半空中,拼命啃烤鸡。一个比较年幼的学徒想把他拉到地上,费蕖却反而飘得更高,让他够不着,然后镇静地坐在空中微笑。他不时朝地面抛弃鸡骨头,丢下来的鸡骨头转眼变成猫头鹰,在假光星群间咕咕叫着。格得将面包屑变成箭,射到空中把猫头鹰逮下来。猫头鹰与箭一落地,又变成了鸡骨头和面包屑,幻术就消失了。格得也普飞到空中与费蕖作伴,可是由于他还没学通这项法术的秘诀,所以必须不停拍动手臂,才能浮在主中。大伙儿看他边飞边拍的怪样子,都笑起来。为了让大家继续笑,格得便继续耍宝,与大家同欢。经过两个长夜的舞蹈、月色、音乐、法术,他正处在高昂狂野的情绪中,预备迎接任何来临的状况。
末了,他终于轻轻在贾似珀身边着地站立。从不曾笑出声的贾似珀挪了挪位置,说:“一只不会飞的雀鹰……”
“贾似珀是真的宝石吗?”格得转身咧嘴笑道:“噢,术士之宝;噢,黑弗诺之玉,为我们闪耀吧!”
操作假星光,使光线在空中跳跃的那位少年,这时移了一道光过来,缠着贾似珀的头跳跃发光。贾似珀当晚虽没像平常那么冷酷,这时却皱起眉,挥挥手,用鼻子喷气,把星光呼走。“我受够了小男孩吵吵闹闹的蠢把戏!”
“少年人,你快步入中年了。”费蕖在空中评论道。
“如果你现在想要寂静和阴沉的话,”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插嘴说:“你随时都可以去孤立塔呀。”
格得对贾似的说:“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贾似珀?”
“我想要有旗鼓相当的人作伴。”贾似珀说:“费蕖,快下来让这些小学徒自己去玩玩具吧。”
格得转头面向贾似珀,问:“术士有什么是学徒缺乏的?”他的声音平静,但在场男孩突然全部鸦雀无声,因为由格得及贾似珀的语调中听来,两人间的恨意,此时宛如刀剑出鞘般清晰分明。
“力量。”贾似珀回答。
“我的力量不亚于你的力量,我们旗鼓相当。”
“你向我挑战?”
“我向你挑战。”
费蕖早己下降着地,这会儿他赶紧跑到两人中间,脸色铁青。“学院禁止我们用法术决斗。你们都清楚院规,此事就此平息吧!”
格得与贾似珀呆立无语,因为他们确实都晓得柔克的规矩,他们也明白,费蕖的行为出于友爱,他们两人则是出自怨恨。他们的愤怒只稍稍停歇,并没有冷却。只见贾似珀向旁边挪动一点点,好像只希望让费蕖一个人听见似地,冷冷微笑说:“你最好再提醒你的牧羊朋友,学院的规定是为了保护他。瞧他一脸怒容,难道他真的认为我会接受他的挑战?跟一个有羊骚昧的家伙,不懂‘高等变换术’的学徒决斗?”
“贾似珀,”格得说,“你又知道我懂什么了?”
顷刻间,在没有人听见格得念了什么字的情形下,格得就凭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有一只隼鹰在盘旋,并张开鹰小嘴尖叫。顷刻间,格得又站在晃动的烛光中,双目暗沉沉地盯着贾似珀。贾似珀先是惊吓得后退一步,但现在他只耸耸肩,说了两个字:“幻术。”
其他人都窃窃私语。费蕖说:“这不是幻术,是真正的变换身形。够了,贾似珀,你听我说……”
“这一招足够证明他背着师傅,偷窥《变形书》。哼,就算会变又怎样?放羊的,你再继续变换呀。我喜欢你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你愈是努力证明你是我的对手,就愈显示你的本性。”
听了这番话,费蕖转身背对贾似珀,很小声对格得说:“雀鹰,你肯不肯当个男子汉,马上停手,跟我走……”
格得微笑往视他的朋友,只说:“帮我看着侯耶哥一会儿,好吗?”他伸手把原本跨乘在肩头的小瓯塔客抓下来,放在费蕖手中。瓯塔客一向不让格得以外的任何人触摸,可是这时它转向费蕖,爬上他的手臂,蜷缩在他肩头,明亮的大眼一直没离开过主人。
“好了。”格得对贾似珀说话,平静如故:“贾似珀,你打算表演什么,好证明你比我强?”
“放羊的,我什么也不用表演。不过我还是会,我会给你一点希望,一个机会。嫉妒就像苹果里的虫一样啃蚀着你。我们就把那条虫放出来吧。有一次在柔克圆丘上,你夸口说弓忒巫师不随便要把戏。我们现在就到圆丘去,看看不耍把戏的弓忒人都做些什么。
看完以后,说不定我会表演一个小法术让你瞧瞧。”
“好,我倒要瞧瞧。”格得回答。他暴烈的脾气稍有侮辱的迹象就爆发,其他师兄弟平常已习惯,所以此时反而讶于格得的冷静。费蕖却不惊讶,而是越来越担心害怕。他试着再度斡旋,但贾似珀说:“费蕖,快撒手别管这件事了。放羊的,你打算怎么利用我给你的机会?你要表演幻术让我们看吗?还是火球?还是用魔咒治愈山羊的羊皮癣?”
“你希望我表演什么,贾似珀?”
年纪较长的少年耸耸肩说:“我什么也不感兴趣,不过既然如此,你就召唤一个亡灵出来吧。”
“我就召。”
“你召不出来的,”贾似珀直视格得,怒气突然像火焰般燃烧着他对格得的鄙视。“你召不出来,你不会召唤,又一直吹嘘……”
“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我会召唤出来!”
大家一时之间都站着动也不动。
费蕖使尽蛮人,想把格得拉回来,可是格得却挣脱他的拉力,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院子。原本在大家头上舞动的假光,已然消失淡之。贾似珀迟疑一秒钟,尾随格得去了。
其他人零零散散跟随在后,不发一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柔克圆丘的陡然向上攀升,没入月升前的夏夜黑暗中。以前曾有许多奇术在这山丘施展过,因此气氛凝重,宛如有重量压在空气中。他们一行人聚拢到山麓时,不由得想到这山丘的根基多么深远,比大海更深,甚至深达世界的核心中那团古老、神秘、无法亲睹的火焰。大家在东坡止步,山顶黑压压的草地上方,可以瞧见星斗高悬,四周平静无风。
格得往坡上爬了几步,稍微离开众人,便转身以清晰的声音说:“贾似珀!我该召唤谁的灵魂?”
“随你喜欢。反正没人会听你的召唤。”贾似拍的声音有点颤抖,大概是生气的关系。
格得用挖苦的口气回道:“你害怕了?”
就算贾似珀回答,他也不会仔细听,因为他已经不把贾似珀放在心上了。站在柔克岛这个圆丘上,怨恨与怒火已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十足的把握。他犯不着嫉妒任何人,此时此刻站在这块幽暗着魔的士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比以往都更为强大,那股力量在他体内充塞,让他几乎无法抑制而颤抖。他知道贾似珀远不及他,或许他只是奉派在今晚将格得带里到此处;他不是格得的对手,只是成全格得命运的一个仆人。脚底下,格得可以感觉山根直入地心黑暗,头顶上,他可以观望星辰干爽遥远的闪烁。天地间,万物均服膺于他的指挥及命令。他,立足于世界的中心。
“你不用怕,”格得微笑说:“我打算召唤一个女人的灵魂。你不用怕女人。我要召唤的是叶芙阮,《英拉德行谊》中歌颂的美女。
“她一千年前就死了,骸骨躺在伊亚海的深处。再说,可能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
“岁月与距离对死者有关系吗?难道诗歌会说谎?”格得依旧有点讥讽。他接着又说:
“注意看我两手之间的空气。”他转身离开众人后立定。
他以极为缓慢的姿势伸展双臂,那是开始召灵的欢迎手势。接着他开始念咒。
他念着欧吉安书中召唤咒语的符文,那是两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过那些符文。当时,他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置身于黑暗中,仿佛回到那天晚上,把展开在面前的书页符文,重新读过一遍。不同的是,这次他看得懂所读的东西,不但可以一字一字大声读出来,而且还看见一些记号,晓得这个召唤术必须融合声音和身、手的动作,才能运行。
别的学生站着旁观,没有交谈、没有走动,只有些微发抖……因为大法术已经开始施展了。格得的声音原本保持轻缓,这时变成深沈的诵唱,但大家听不懂他唱的字是什么。接着,格得闭嘴静默。突然,草地间起风了。格得跪下,大喊出声,然后他俯身向前,仿佛以展开的双臂拥抱大地。等他站起来时,紧绷的手臂中似乎抱着某种阴暗的东西,那东西很重,他费尽力气才站了起来。热风把在山丘上黑压压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如果星星还闪烁着,也没人看得见了。
格得两唇间,先是念着咒语,念完后,清清楚楚大声喊出来:“叶芙阮!”
“叶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刚举起来的那个不成形的黑团,一分两半。黑团碎裂了,一道纺缍状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张开的双臂间闪现。那道幽光隐约呈椭圆状,由地面延伸到他手举的高度。在那个椭圆状的微光中,有个人形出现了片刻:是个高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忧伤,充满恐惧。
那灵魂只在微光中出现刹那,接着,格得双臂间那道灰黄的椭圆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宽,形成地面与黑夜间的一条缝隙,世界整个结构的一处裂口。裂缝中闪现出一道刺眼的强光,在这明亮畸形的裂缝中,有一团像黑影块的东西攀爬着,那东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脸上。
在那东西的重量扑击之下,格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并惶急嘶吼一声。瓯塔客在费蕖肩头观看,它本不会发声,这时竟大叫出声,并跳跃着好像要去攻击。
格得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