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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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雨中,而凤王却站在门口。
胜负只在一线间,而这一线却在他这一边。
他拔剑。
剑已出鞘。
在剑已出鞘的那一瞬间,他已忘记一切。
剑光分开了雨,分开痛苦和欢乐,也分开过去和现在。
在这条只有三百步的街上,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已经有一死一伤。现在,又将有一个人死去。
不管死去的是谁,在他心中,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无怨无悔。
也只能无怨无悔。
※※※
剑气破空,他的人却象留在原地。
事实上,他的人已经扑上,只是速度太快,在原地留下了残影,谁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他已经极快地冲了出去。
但是凤王看到了。
如同流星,他划破长天,直射而去。谁知这一去能不能再回来,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
他只是向前。
剑光闪过。
闪过的剑光象流星,象闪电,尽管只是一瞬,却光辉灿烂。
可是这一瞬的灿烂已经消失。
凤王的人影象一个阴影般变大。如果他的剑是闪电,那么这阴影就是个可以吞没闪电的深潭。
他的人已经出现在酒肆中,可是凤王那坚实的身躯依然象一块巨石般挡在门口。
刚才,他竟然象真的穿过一个影子一样穿了过来!
凤王背对着他,道:“你……你……”
话语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可是,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转过身,正好看见凤王的身体从中间裂成两半。同时,从他肩头,血也直淌下来。
凤王死,他伤臂。
击走蝠王,格毙狮王,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也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了。在与凤王这一战中,他已经无法全身而退。
他有点伤感地看着受伤的手臂,左手用轮指止住了伤口的血流,大声道:“小二哥,给我拿点布来。”
那店小二已经吓得躲在柜台边瑟瑟发抖。听得他叫,战战兢兢地跑出来,道:“客官,要布么?”
他点了点头,有点费力地用左手摸出一锭银子,道:“要软一点的布。”
等他用布包着伤口,他却依然想到了那个春夜里,那个独自在长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夜的少年。那个终于在那个大风雨夜,接到从船篷里递出来的那一块红绫的少年。
※※※
“九千岁。”
他推开门,正坐在长椅上看书的九千岁欠起身,道:“有什么事么?”
“九千岁,我想退出。”
九千岁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完了,却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九千岁道:“你可知,想退出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抚摸着胸口那块红绫,道:“是。只是,我听到一条消息,说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
九千岁道:“那个在十几年前的洪水中失踪的女子么?哼,你被称作是铁心,还会想着这个人么?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跪了下来,道:“请九千岁成全。”
九千岁,把书在几上,背着手踱了几步,站住了道:“好吧,你要走也只好由你。只是,你要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
“朱高臧,时官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四十七岁,凤凰集人。”
当他听到最后那个籍贯时,心头不由一动。胡公公也好象觉察到什么,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要几时交货?”
“九千岁说了,二十天够么?”胡公公的声音也象是一段又粘又滑的鼻涕,让人听了不舒服。
“不必,来去各五天,我十一天便可。”
胡公公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贴在唇边的假胡子也在乱动:“你可别小看了他。朱高臧虽是文官,却是个武人,何况,在他身边,有三个很厉害的高手。”
“十一天。”他不想再说什么。“十一天后,你来这里取他的人头,黄金两千两。”
胡公公道:“好,九千岁说了,要是办得好,四千两都有。”
他已经厌恶得再不想呆下去了,连行礼也免了,掉头便走,身后还听得胡公公在叫着:“别出岔子啊,九千岁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
现在这个朱高臧就……
他把受伤的右臂往衣服里掖了掖。少年时的磨难,也早让他忘了痛苦是什么了。
房里人很多,灯火通明,在大堂里,正坐着许多人,围观着两个正呀呀唱着的女伶。
朱高臧身边,最高的高手也只是魔教的三法王,现在,他就象一块肉一样,任人宰割了。
※※※
尽管只有一条手臂能用,但他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大堂的梁上,看着正鼓掌叫好的朱高臧。
如果在这里一击,十有八九能置朱高臧于死地。他把身上每一分力量都调动起来,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象一支利剑,直插入朱高臧的胸膛。
这时,有个人走到朱高臧身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朱高臧一下站了起来。
戏班和跟随都散去了。几乎象他们出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高臧挥了挥手,几个下人把两张八仙桌堆在一起,拼成一张长桌,又有两人抬着一个人进来。
是蝠王!
他也不由小小地吃惊。他想不到蝠王居然还能支撑到回来!
几个下人把几盏油灯点亮了,照得一片通明。当下面更亮,梁上反倒更暗了,他在梁上也更加安全,粗一看更看不出来。
有一个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是个西洋人!
朱高臧府中有西洋人!
他的惊奇没有完,那个西洋人走到朱高臧身边,朱高臧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跟他说了两句,那西洋人看着躺在桌上的蝠王,摇了摇头,扳开蝠王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却拉。”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想通,那个西洋人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拿出许多小刀小钳,在蝠王身上割了起来,朱高臧在一边递着那些工具。
西洋人,到底有奇技淫巧。
他暗自赞叹着。本来,朱高臧全神贯注于蝠王,绝对逃不脱他在头顶的雷霆一击,可是,他却没有动手。
那个西洋人在蝠王身上又割又缝。如果不是他这种杀人如草芥的人,只怕已吓昏了。
忽然,那西洋人面有喜色,对朱高臧说了一句什么。朱高臧忽然伏下头,听着蝠王胸口。
※※※
即使在梁上,他也看到了蝠王的眼睁开了。
朱高臧背着手,看着下人把蝠王又抬走,又收拾好厅中的东西。一个下人道:“大人,要回房歇息么?”
朱高臧道:“等一下吧,给我拿一壶酒来,两个杯子。”
酒与杯拿来了,那些下人都退了出去。当他想着朱高臧到底要做什么时,朱高臧抬起头,道:“梁上君子,风寒露重,且饮一杯无?”
他落下地,道:“朱御史有‘五尺冷铁’之称,果然大有两晋乌衣子弟之风。”
朱高臧坐了下来,微微一笑,道:“九千岁门下,多不学无术之辈,想不到阁下还有几分风雅。”
他道:“朱御史健忘。三十年前,我与大人曾有同窗之谊。”
这一次轮到朱高臧吃惊了,道:“是么?我倒全忘了。”
忘了吧。他的眼前,依稀又闪过那个身影。
雨垂垂,她的身影闪出船来,洗着碗,看见他呆呆地站在桥上,又抿嘴一笑。
可是,都过去了。
他有点负气地道:“大人贵人多忘事,我不过是引车负贩之流,岂敢与大人这等天潢贵胄提什么同窗之谊。”
朱高臧道:“那不谈旧谊。我知九千岁一向大方,但我可以出两倍的价。”
他背着手,道:“大人,你可知杀手三道?”
朱高臧愕道:“什么?”
他象背书一样,道:“一,禁言而无信。二,禁半途而废。”
朱高臧道:“那三呢?”
他道:“三,斩草除根。”
他的话音才出口,一剑已脱鞘而出。
可是,不等他的剑完全拔出鞘来,他只觉左臂巨震,一声巨响,震得大堂也“嗡嗡”地响了一阵。
他看见自己的左臂上,出现了一个小洞,血汩汩而出。
门人,人声一下多了起来,有人道:“大人!大人!”
朱高臧喝道:“我在试西洋火铳,不管有什么声音,谁也不得入内。”
那些声音散去了。朱高臧摊了摊手,道:“海涵,我本无意以器械对付阁下,但阁下连败我教三法王,我实在不敢以刀剑对付你。”
他看着肩头的伤口。伤口不太大,血已经流得差不多,凝结起来了,可是左臂已毫无力量。
朱高臧道:“现在,阁下谅已知为何我在九千岁连番追杀下还是活得好好了吧?”
他冷眼扫视了一眼朱高臧,道:“你不会不知,佛朗机火铳只有一发。你想要装填铅子,只怕已无时间了。”
朱高臧微笑道:“自然,若你右臂无伤,我自然不敢如此托大。不过……”
他的笑容一下顿住了。
一把一个式样的火铳对准了他的脸。
他道:“我的右臂确已受伤,但不能拔剑,却完全可以发火铳。”
朱高臧的脸色也有点变了,喃喃道:“你也有……”这让他有点快意,这个让九千岁都如芒刺在背的都察院御史,到底折在他手里了。
朱高臧颓然坐倒,道:“好吧。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道:“说吧。”
朱高臧道:“犬子年甫髫龄,请阁下网开一面。”
他道:“杀手道第三条。”
朱高臧的脸真正地变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叫道:“高臧,高臧,你在里面么?”
※※※
门外,有人敲着门。他的心头,却象被巨锤击中。
朱高臧苦笑道:“那是贱内。我也不必求你网开一面了,随便吧,只求我二人能死在一处。”
他没有听见什么。在他的心头,一阵迷惘。
还是那个下雨的黄昏,在桥上看到的那个洗碗的渔家女子么?她知道曾有一个少年,为了看到那一朵灿烂如夕阳的微笑,在长街上走到天亮么?
他呆呆地站着,不自觉地,火铳口垂了下来。
朱高臧的人影忽然风一样闪动,谁也想不到,一个曾中二甲第七名的进士,居然有一身如此的武功。
他的手抬了起来,对准朱高臧的背影。朱高臧的手拉开了壁厨的抽斗,手伸了进去。
生命如此脆弱,如一朵野花不禁一场夜雨。
在那个春夜,一样的春夜,为了一个心底的梦想,从黄昏走到天亮。
即使只有三百步,也远如天涯。
他的手指僵硬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也是如此可笑。
朱高臧的手伸出了抽斗。在他手中,出现了另一把火铳。
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扣下去。他却看见了朱高臧手中,火铳上装的两块燧石发出火星。
随着一声巨响,室中冒出一阵青烟。
可是,在刚才还站着一个人的地方,却已空空如也。
朱高臧的心一下抽紧了。两下火铳都已落空,他再没有第三把火铳了。
门外,妻子的喊声更急了。他一把拉开门,抱住扑到他怀里的妻子,道:“没事了,没事了。”
妻子哭道:“我听得人说,三法王都已败北,怕你有什么错失。不要紧吧?”
朱高臧抱着妻子,心头一阵烦。这个在十几年前从水中救出的女子,毕竟不是出身士族,有时他真想停妻再娶。
他道:“不要紧不要紧,那个杀手是个笨蛋,早吓得跑了。”
这时,他看见了妻子,妻子正愕然地盯着他身后。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块破碎的红绫正从梁上飘落,如一个梦。
癞狗
癞狗——
雨下得不大,濛濛淞淞,倒象一层雾。
我提着食盒子,撑着伞,走过拐角时,看见了一个人影。
“少爷,你早。”他笑着说。他是庄上的花匠,每天黄昏我都看见他在那儿侍弄那几株西番莲。那是镇上罗牧师那儿弄来的花种,少爷就好这些洋玩意儿。
但我不是少爷,我只是一个佣人。
“你去后院吗?”“是,少爷,老太太让我给老太爷送个食盒子。”少爷知道他的生日和我一样么?我看着他穿长衫的背影,满脸堆笑。
“少爷走好。”他穿着长衫,打着油纸伞,彬彬有礼地走了。他总是高高在上,因此不需要对我这种下贱人声色俱厉。
“癞狗。”走过花匠时,他啐了我一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看我不起,一样的是下人,只不过他们是来打长工的,而我更类似于徐家的私奴吧。
※※※
我的名字叫癞狗。
尽管我不属狗,头发也浓密如云,一点也不癞,可这个名字我已经背了十九年了。十九年前母亲在马棚里生下我时,老太爷正好走过,看见我头发稀疏,说了句:“真是条癞狗。”于是,我就有了这么个名字,甚至连姓也没有。一个下人,自然也不配有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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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姓徐。栖凤集徐家是个有近百年历史的大户人家,至今中堂上还挂着徐家先祖正德公的画像。当然,我只能在扫地时看一眼那张画在已经泛黄的纸上的脸,连掸灰尘的活儿也不让我干的,老爷说我一身的马粪味。
老爷两年前已经在天津卫死在一个名妓柳叶红的肚子上了。噩耗传来,我不知道少爷的哭声里有几分是真的。反正,自老爷死后,少爷外出不归的日子就多了。有人偷偷地说,徐家是养种出种,少爷多少也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的。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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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八十三岁,一个人住在西首偏院的一间小屋子里。也许亏心事做得多了,老来却信上了佛。那间小屋子里,一年四季的檀香味,可却不好闻。一日三餐,他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