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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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在你们的国土上烧杀掳掠,你居然还说不想看到死人?你难道希望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么?”
他喝了口酒,坚定地说:“至少我没见到死人。”
葛平颓然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门上,响了几下。他道:“谁呀?进来吧。”
进来的是船越刚信,身后还跟了两个持枪的士兵。船越刚信一进来,就向他鞠了一躬:“虚斋师叔,听说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刚信不嫌冒昧,前来做个不速之客。”
葛平的脸没有变,只是嘴唇有点抖动,看着他时又带了点鄙夷。他知道,葛平的心里一定是气愤和绝望。他想说,他并没有向船越刚信报告葛平来的消息,可是,葛平会信么?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气,亡国奴葛平,说什么高手。”
“日韩合并,我们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气。葛兄难得来,请务必赏脸,明日在武场指教一二。”
这话很客气。他的心里不禁一阵颤抖。他说他“没见到死人”,但他听说过,船越刚信抓到过一个会武术的游击队,把这俘虏当活靶子给士兵练刀法,最后拖出去的时候,那尸首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刚想向船越刚信求求情,葛平的鼻子里却哼了一声,道:“好吧,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挥官,葛平一个高丽棒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葛平站起身,道:“少佐,葛平与旧日好友多年不见,请让我与他道别。”
“请。”
葛平端起杯子,道:“华兄,请。”
他忙站起身,举起杯子,刚想说不客气,葛平把杯子一倾,酒一下子倒了出来。
象血。象火。
葛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率先走出门去。门外,那两个持枪的士兵已经在等着了。船越刚信向他一鞠躬,也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地捏着杯子,耳边,传来葛平断断续续的长吟:“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
※※※
“我绝不做亡国奴!”
他的眼里,泪水渐涌。当年那个亦歌亦哭的葛平,现在,已经是一具血洒武场,身首异处的尸首了。而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诗句的汪先生,已经成为南京政府主席,却在与那些强盗携手共建王道乐土。
“葛兄,我负你。”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也许,葛平到死,还有种被出卖的愤怒吧?他看了看身边的秦力田,秦力田脸上却带着点笑意。
葛平的头在地上,像一块无生命的石头,脸已苍白得像石头,眼眶却瞪得欲裂。死不瞑目。他到这时,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
“混蛋!”
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
在这时跳出来的人,是要有很大的胆量的,他正想把他叱回去。船越刚信这一刀虽然看上去狠,但他知道,此时他自己也收不了手。剑道不像空手道,空手道有“空手无先手”的说法,剑道却是讲究先发制人。葛平的反抗太强,他不愿弃剑,使得船越刚信的刀力量加大到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明白船越刚信未必是成心要杀葛平的。按理说,葛平是敌方间谍,在战时完全可以一枪枪毙他,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也并没错。
他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越来越觉得这些理由太过软弱,无法说出口。不过怔了一怔,又听得一阵惊呼,他看见船越刚信的刀从那个年轻人肩头收回来。那个年轻人的右臂掉在地上。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了起来,想要大喊。秦力田拼命拉着他,小声道:“不要冲动,不要冲动,虚斋兄,让皇军处理吧。”
人们在骚动。船越刚信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丝巾,细细地擦着“赤胆”,不卑不亢地说:“诸位,这个死者乃是重庆伪政府的间谍,皇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是咎由自取。若有人对这人表示同情,那就是他的同党。”
他看着船越刚信优雅地用一块丝巾抹了抹沾血的刀刃。那把长刀上马上又滴血不沾,如一泓秋水。可是,那种做作的优雅,更让他愤怒,他只觉心头的怒火在燃烧。
人群中有个人喝道:“中国人难道是让你们随意宰杀的牲畜么?”
“大多是。”船越刚信大声说道,威吓地看着人群。在他的目光下,不再有声音了。秦力田大约觉得有点煞风景,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喊道:“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圈万岁!”
他机械地举着手,木然地张着嘴,无声地应和秦力田的欢呼。他听到发自于那些看客中,先是稀稀拉拉的,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他的眼前模糊成一片。
※※※
“你们回去吧。”
几个弟子有点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一向他对弟子的练功很严厉,今天一反常态,也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吧。他笑了笑,道:“今天我想清静一下。”
散去了弟子,他闩好门,向后院走去。
长谷川昭弘轮到今晚站岗,还吊着三角带,一见他,道:“虚斋先生,你好。”
“你好。”他微笑着,像是要走过他身边。在交错的一瞬间,他的手一翻,手臂一把格住了长谷川的脖子,用力一扳,随着“咯”一声,长谷川的脖子一下长出一截来,人也倒在一边。
他看看四周。换岗还有一阵,他从长谷川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把长谷川的尸体拖了进去。
堆得满满的,都是弹药。他抓了几个子弹,用随身带来的老虎钳拧开了,把火药倒在带来的一个小铁盒里,又用指甲抠去了盒底的蜡。
盒里是浸在煤油里的白磷。煤油流完,大约要五分钟,有这五分钟,足以让他出城了。
他安排好,推门出来。
门外没有人。
他有点想笑。对于葛平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于他来说简单得象是举手之劳。
他刚想锁门,忽然有人用日语喝道:“什么人?”
他回过头,船越刚信正站在后院门口,狐疑地看着他,几个士兵已经拉开枪栓。
门还虚掩着。他笑着说:“船越世兄,是我。”
从船越刚信身后,秦力田像鬼影子一样钻出来,上前一边拉住他道:“虚斋兄,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告诉少佐今天可能葛平会有同伙会有所行动,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他一把推开他,啐了他一口:“汉奸!”
一边的几个士兵“哗”一声上了刺刀。他们虽不懂汉语,但那些被他们杀掉的中国人,用这两个字来骂他们的中国朋友时他们大约也听惯了。
秦力田委屈地抹了把脸,道:“虚斋兄,冷静点,你再这样,只能对你自己不好。快向少佐认罪吧,我们对得起大师兄么?”
他不再理他,甩掉了外衣,站在门口,背着手,看了看天。
月光如水。这如水的月光,照着的,也是几万里大好河山。
他平视着船越刚信,一字一顿地说:“中国人华虚斋,向船越少佐请教。”
蜃楼
“你来做什么?”
每当他被人这么问时,就不禁想笑,可又觉得悲哀。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决不会理解一个真正的和尚的心思的。
有时,在深夜,他也问自己: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象一条正吞食自己身体的蛇,解也解不开。这时,他有点迷惘。
佛祖,若你能开我的天目,不妨为我解答,这神奇的佳城又在何
处?
他念叨着,望着夜空。
※※※
他在龟兹国已待了三个多月了。
一年前,他的师父,一个即将圆寂的老僧,在一个深夜告诉他:
“极西处有个叫龟兹的小国,原是大德鸠摩罗什的故乡。当年我曾随我的师父西去求经,路过该处,被一伙盗匪劫掠一空。我们被困在沙漠中足有两天,师父活活渴死了。啊,那天的太阳,那么猛,简直就是火,沙子也象在燃烧。
※※※
“我渴得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头去吸自己的血,可是我还在爬。身上,被晒裂了许多小口,血流出来又干结,象披了层厚甲。可是我还是不停地爬,终于,我爬不动了。
“兀鹰在天空飞。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会解脱在它们的喙咀间。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尊佛。孩子,那是观世音,活生生的净瓶观世音。
“菩萨用柳枝沾上水,向外洒来,我看得到那甘露的飞溅。我看见了,在菩萨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菩萨是用泪水洒到我身上的。
“菩萨身后,是一座高台,一座城池,隐隐约约地,有万佛在其中。我明白,这定是菩萨来点化我。我想站起来又站不起。
“菩萨的眼里又流出了泪。
“孩子,如果你有缘,你去吧,你会找到那佛住的极乐之城的。”
师父说完,就圆寂了。那是个月圆之夕。
他就离开寺院,向西行进。
※※※
“和尚,快滚开。”
一个喝醉了的虬髯大汉粗野地从他身边走过,他无言地让到一边。
“怎么,你还敢看我?”
这大汉瞪出眼睛,他不说话。见性即佛,佛本在心中。
“老子可是西域有名的‘飞驼队’首领尉迟忠,你这秃驴想找死么?”这醉鬼大约想显示一下本事,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心里却一动。飞驼队是个商队,长年在沙漠上走,也许他会知道一点什么。
※※※
“尉迟施主,贫僧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尉迟忠大概觉得自己的尊严已经得到满足,道:“是什么?你这小秃驴可是春心动了,想玩玩姑娘,不,尼姑了?”他说完这句俏皮话,很为自己的风趣得意。
他垂下头。这些亵渎的话只好当没听见。
“施主不要取笑。贫僧想向施主打听,施主在沙漠上行走时,有否见过一座佛城?”
尉迟忠笑了:“你这小秃驴倒也正经,不象那些番和尚那么是外色中饿鬼。这话你问我算问对了,见过。”
他兴奋起来:“哪儿?”
尉迟忠拍拍他的肩,道:“和尚,你乐意相信,那就跟我来。”
※※※
穿过一大帮人,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戏台。
“这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你要找的佛城。”尉迟忠笑着说道。他扭头要走,尉迟忠一把抓住他,道:“别走,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时,一个二踢脚冲上半空。看来,汉人的火药早传过来了。这台上的大幕缓缓拉开,一大帮信徒登时拜伏在地。他看着台上,是一些装扮成佛相的人走出后台。
这种近乎优伶的把戏使他几乎要愤怒。佛祖的法相竟被他们当成了面具!他正要走,却听得“轰”地一声,有人大叫:“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是他对这几个字太敏感吧,他回过头。只见一个不带面具的人,手中捧着一个净瓶,缓缓走出。瓶中的杨柳也在颤动,似有水滴下。
这扮观音的是个少女。她每走一步,从裙下都露出雪白的双足。这种奇异的扮相使她有一种神奇的庄严。
台下,信徒已深伏在地,而一些无赖也在起哄,包括尉迟忠。他却如呆了一般,看着她。也许他是场中唯中一个和尚吧,他只觉她朝他看了一眼。可是,奇怪的是,他心里涌起的并不是对菩萨的敬仰,而是种奇异的感受。
※※※
这时,台后吹起一阵细乐,悠扬而动听。她缓步走到台边,用柳枝向外一甩,柳枝划了个美丽的弧线,他只觉几颗水珠溅到他脸上。而那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受却更深了。
※※※
许久,他觉得有人在推他。他扭头一看,是尉迟忠。
“你看上这小娘儿了?”
第一次,他不再对这种粗俗的言辞反感。
“这种仪式要持续三天,今天尚是头一天。和尚,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何不去赌赌你的运气?在这儿,这些小娘儿钱要得不得,可得她们自个儿乐意。”
他摇摇头。这种念头想一想都是罪过。鸠摩罗什有妻,那还是大德不以常理……他不敢往下想了。师父严峻的面容和那个扮观音的少女的脸依次出现在他脑中。
“你住哪儿?”尉迟忠道。
“随便找个地方。”
尉迟忠大笑:“和尚,你碰上我算碰上好人了。今晚,你住到我队里吧,那个小娘儿的班子也要来表演,可以解解你的相思之苦了。”
※※※
驼队里的人都很粗鲁,但很好客。当一个和尚来到队里,又是首领带来的,都还算客气,只是总说一些带荤味的笑话。
他坐在地上,喝着一碗茶,吃一个没有油的青稞馕。牛油烛烧得空气里全是一股膻味,几个人在那儿吆五喝六,而另一批人正在吹牛。
这时,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小胡子走进来,道:“各位大爷,今儿个晚上小班来给大爷们逗个闷子,好不好先不说,看得好给个好,看得不好那是我‘小螺丝’对不住各位了。好,先是小班里的刀手,康居国的马扎木兄弟给大爷们耍一套康居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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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螺丝”明显不是汉人,不过他的汉话却说得很溜。两个穿着短衣,脑后挂着狐尾的汉子口里咬着一把刀,翻着跟斗进来了。他们上窜下跳,做出一些十分花哨的动作,不是你的刀掠过我的面门,就是我的刀划过你的腰身,但全是在千钧一发时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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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刀法更接近长安城里的剑器舞,但这两个康居汉子舞来,更带有一种狂野之气。
看的人登时大声叫好,一个人忽然叫道:“见红!见红!”
随着他的叫喊,别人也叫起来。那两个汉子的动作越来越快,忽然,一个汉子露在外面的胳膊上中了一刀,血花飞溅,看客们登时一阵欢呼,碎银子、铜钱象雨点一样向场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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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了眼。尉迟忠笑了,道:“和尚,你别以为这是真的,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