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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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正式开始了。
金色的裸体婴儿,用天真而诧异的眼光看着四周的一切。
他的眼睛星星一样发亮。远处,黑色的人群漫漫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坟墓伴随着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依托。他们有他们的有利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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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向他们射箭吗?他们可以举起一个个坟头当挡箭牌。
金色的婴儿挥着双臂,光灿灿地往前走。昂首阔步。
黑色的人群闪开一条路。他刚一走过,立刻封闭了退路。
他不能回顾了。
天地无情无义地板着面孔。
神态安闲地走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时髦的深色衣装,女的是一身红裙,镶着|乳白色的绒毛边。远处的背景是蓝天,金字塔,缓缓移动着。近处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数的手臂与大腿。
突然,所有的人都震惊地仰起头,目光射向一个焦点。一个儿童攀上了一个高而尖锐的金字塔顶端,在那里昂起了金色的喇叭。
人们期待着那震动天地的号角。
然而,耳膜嗡嗡的期待过去了。喇叭没有响。
再仔细看,那儿童与直指天空的金喇叭都凝固了,成了永久静止的造型。
太阳很优惠地照耀着它。
人群便渐渐平息下来。高昂的头纷纷垂落。重又平庸而千篇一律地熙攘着。
那一男一女叹息着收回仰望的目光,接着缓缓地走路。
他们言语不多,但毕竟还有言语。他们谈了两个很奢侈的概念:历史,未来。
最后,他们却在一个极琐碎的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是往东走呢,还是往西走?
这个问题又衍生出更尖锐的问题:从此,是在一起呢,还是分离?
金字塔周围的人流还在熙熙攘攘。五花八门的叫卖和购买在同等数量地进行。远处沙漠的广大与荒凉,照例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人们只注意身边的事情。人们在一起就是相争相斗。离开了这相争相斗的人群,他们并无第二个世界。
暮色像黑锅一样慢慢罩下来。繁闹的人群便都模糊了。过了一阵,就不知缩到了什么地方。
金字塔周围只剩下空旷和无聊的垃圾。到处都是未来考古的资料。
一缕风窜过来,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在空中团团飞舞。
那两个人相视无言。
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世界更虚无的了。
他们不想再重复这样的日子。他们决定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一切,走向空旷、荒凉的大沙漠。
黑夜过去的又一个黎明。周围是纯洁的沙砾,平平坦坦地铺向远方,又起起伏伏地描绘出一个个沙丘。
在天边,有金字塔及繁喧世界的隐约景象。太阳照在那里,有金光反映。
那个吹金喇叭的儿童还凝固在金字塔顶吗?
那熙熙攘攘的无聊的人群还在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吗?
此刻,清静了;却常常想起庸俗的繁喧。
一匹马从远处直直跑来。越来越高大。最后站住。
马背上空无一人。
马昂首立在他们面前。
他们相互看了又看,犹豫着。
马的来临,含义是明确的。
马在等待他们。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有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故事。
它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有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故事。
它讲,从前有座山,山上……
故事是没完没了的。
小猴子们终有一天不耐烦了,会问:从前有没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没有另外一个洞,洞里有没有另外一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有没有讲另外的故事?
于是,故事变了:从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个洞,洞里有另外一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另外的故事。
它讲,从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个洞……
故事又永远重复下去。
重复大概就是一切故事的奥妙了。
不是有伟大的圣人讲,周而复始吗?
这么一想,他们拉过了马的缰绳。他们准备骑上去。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5)
然而,他们相视着,提出同一个问题:难道不可以没有“从前”吗?难道不可以没有山吗?难道不可以没有洞吗?难道不可以没有猴子吗?
没有“从前”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很深刻了。
他们犹豫着,白昼早已过去。暮色又一点点显出浓重的色彩来。两个人惊愕地发现,空旷无边的大沙漠,四周的地平线在缩小包围圈。
仔细一望,才发现黑色的人群,正从远远的四面一点点围拢来。
真可怕。
逻辑中断。逻辑使逻辑中断。逻辑支配逻辑。
逻辑与逻辑同归于尽了,非逻辑才闪烁混沌光芒。
天上下雨,阴云变幻。雨水湿润了空气,也湿润了沙漠。
沙漠并非贪得无厌。一块块绿洲出现了。
星罗棋布的绿洲装点了金黄的世界。
梦已换了一个。
所有的旧主人公都已退下舞台。金字塔消亡了。吹金喇叭的儿童消亡了。向世界撒尿的婴儿消亡了。他和她也消亡了。
这个世界没有老猴子。没有老猴子对小猴子讲故事。
轻松多了。像雨沙沙沙。
一条小路泥泥泞泞地伸向前方。看着它,走着它,你便忽然明白:水多了,沙漠也变湿润了,温柔了。
你踏着泥泞的小路朝前走。你打着一顶孤独而又清静的黑伞。你感到世界开阔而清新。两边有各种各样潮湿的画面掠过。每一个镜头都含有水分。
土地越来越青,越来越绿,越来越暗。从伞下望去的周围世界,是安谧的,湿漉漉的。
一棵小树在河边淋淋地流着水。每一条水的轨迹都是美人发丝。
一只狗伫立在路旁,陌生而善良地盯视着你。
一座小草房,额头披着湿淋淋的茅草,在静静思索。
每一幅静物画都洋溢着生命的柔顺。
你想到:世界像个大水滴。
你想到:大水滴可以变成一个世界。
也可能又有逻辑出现。逻辑是时空秩序的产物。
你不要时空的秩序。
你便信步往前走。画面立刻换了一幅。
夜晚,雨的黑暗。远远的有一点两点的灯光在闪烁。标志出田野的开阔和深度。
你感动,同时又漠然。
你漫无边际地走着。你不操纵自己的步伐。
灵魂也不知去哪儿。
忽然间,远方的一点灯火已近在眼前,那是一方明明亮亮的窗户。人的气息及温暖都随那光明倾泻出来。
一道光柱从窗口淌出来,挺长挺长。
田野几乎容不下它。
雨沙沙沙地浇在这长长的光明上。
刹那间,拖着光柱的灯窗远去了。
于是,田野黑暗了,深沉了。你便静静地走着。
走到哪里是头呢?
黑暗是宁静的。宁静的界限是不宁静。
宁静死了,黑夜便到头了。
兀峰突起。黑黑的一壁立在天地间。一棵松树在悬崖上平伸出来,那里烟云缭绕。
黑夜消逝,让位于光明。柔和的光线照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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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瀑布挂下来,雪白的,没有声响。温柔极了。
瀑布落地画出了清潭。
清潭荡荡漾漾,生出许多遐想。云彩见其不平静,不敢投下影来。
一叶扁舟在潭中颠簸,晃来晃去,然后,顺着一道小溪,驰走了。
船上立着一个瘦瘦的人。披戴着蓑笠,不见面孔。
一切都淡化了。你这才听见天地间有一个声音:你太清醒,太理智。
于是,一瞬间,你便超脱了。
兀兀立着的是山,是人,是树,是鬼,影影绰绰,变幻无穷。
一张獠牙青面在云天中俯瞰。天空中响彻雷鸣。一道火光如利剑劈开黑云,世界狞狞恶恶,千奇百怪。
一棵树非常阴险地朝你俯下来。枝条乍起,如狂风上天。
你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你在精神肉体两方面都失去平衡。
于是,世界在眼里一次又一次颠倒。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前后,没有生灭。
你在一团舞动的线条中力图把持自己。然而,把持归于失败。落叶满天飞,天地旋转快。黑白的鱼儿在游动。一只眼睛就是宇宙的缩影。
一个长方形物体斜在面前。上面是谜一样的摁钮。密麻麻的。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机关。机关算不尽,谜破不完。
你赤身裸体,如一条大泥鳅在世界中滑来滑去。
你钻出一切障碍的缝隙。你已然脱胎换骨。
这时,就有仙乐飘然自天而降,一道道白纱在蓝天舞动。出现缥缥缈缈的裙影,美丽的仙人飘飘然。
你不需凝视她们。她们自会降临。那仙乐此刻正奏出这个旋律。
图画与音乐合拍又不合拍。仙女们降下又飞走。留下的是神话故事。
于是你又一次静下来,你在无明的黑暗中冥想。你知道虚无是黑暗,黑暗才虚无。你要用你平凡的心看穿黑暗。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6)
黑暗是宁静的,是容易让人陶醉的,是容易让人满足的。以为这里就是大彻大悟。
因为,这毕竟很安谧,很迷人,很能产生神秘的信念。
然而,你不停留。你凝聚了自己的慧力,继续往前看,往前想。你平平常常的心不停留于任何地方,也不停留于这虚空的宁静中。
忽然,一切阻碍都豁然穿透,一切黑暗都化为光明。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一切烦恼、苦闷、困厄、焦灼、牵挂、庸俗、情欲都化为了智慧。
没有了一切。只有这明明白白。
你于是坐在了冰清玉洁的雪山上,你看着世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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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世界,对所有注视你的人,都微笑着伸出一个手指。
那手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你便与整个世界会心会意了。
这时,一切没有结束也没了开始。
十年梦魇·《冬天也很好》(1)
一
这是冬天了。很凄厉,很萧瑟,很冷寂,很荒凉。
天地一片灰暗,风描绘着阴森恐怖的画面。一切都没有了声响。只有冬天统治着一切。
他孤寂地在田野上走着。秃秃的山坡变成光溜溜的弧面静静地掠过大自然的画框。山坡上有一间石头房子,冷冷的,烟囱没有烟。
石头窗户内空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没有生命的气息。
他走着,冷冷地打量着冬天。冬天威严而齐整。
一切都那样肃然。没有春天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烂漫,没有夏天的狂热,没有秋天的风骚,只有秩序。
真好。真干净。一切多余的线条、多余的颜色都没有。蠢动的万物都被冰雪封冻下去了。连河床上的水都凝固了,甚至干涸了。
河床里的石头也冻得邦邦硬,干爽得彻底,冷静得彻底。
再没有拖泥带水的痕迹。
再没有令人烦聒的万千动物。
他心中微微冷笑了一下,信步往前走。
往冬天深处走。
越来越冷。越来越整肃。越来越荒凉。
突然,看见干涸的河床边,生硬的河岸上,几块石头中萎缩着一朵漂亮的大蘑菇。
这儿有生命?
他走了过去,闻到一点温馨的气息。
他俯下身,那蘑菇却慢慢动了,站起来一个美丽而惊怯的小姑娘。
她穿着夏天的蓝底白花的连衣裙。
她那清澈如碧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她双手紧紧抱住双肩,她没想到自己一下会落入冬天的统治。她慌张而茫然。
他和她相视了一会儿。她通过眼睛认清了他。她信任了。惊恐慢慢消失。只是感到冷。她抖抖地战栗着。
他轻轻把她搂过来,贴住自己,带着她往前走。
往冬天深处走。
()
她依然恐惧。望着前面那肃杀莫测的虚无空间,她想站住。
不要害怕,走吧。他这样说。
我不要冬天……她喃喃低语着,泪水一下涌上来,盈满了她那动人的眼睛。
可是,现在只能是冬天,没有别的选择。懂吗?他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不要再哭了,会冻伤你的脸。
他把她的泪水甩在地下,变成了一串晶莹的珍珠,迤迤逦逦地洒在冰冷的岩石上。
我不要冬天……她还是哭泣着,嫩嫩的肩膀抽动着。
那你也只能走过去。冬天总是要降临的,冬天总是要统治一个时期的,我们只能一步步走过去。他这样说着。
渐渐,泪水止住了,肩膀的抽动也停止了。
她在他的臂膀中恍恍惚惚地走着。
风的灰色笔道在脚下嗖嗖掠过,大地留下了冬天的一篇篇新闻。
只有冬天有权发布新闻。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样委屈地说。
发布过去了,就成了旧闻了。他这样劝慰她。
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静静地与他相偎着。两个人的身体一颠一颠地记录着他们的行程。她感到他胸膛的暖热。
又过了好久,她安静了。听任他带领自己朝前走。她凝视着自己的眼前,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久久地,她抬起眼,看了看冬天的世界。
她还没有好好看过冬天。人在恐怖中,没有观察能力。
此刻,可以观察一下了。
只有单调。只有荒凉。倒也安静了。镇压秋天时的激烈冲突,早已过去。
哪个季节都不愿自动退出历史的舞台。
她喃喃自语着:最可怕的就是霜降那一天了,大西北风,呜呜地刮了一夜,把所有的树叶都刮光了。清早起来,天冷凄凄的,田地一片惨白的霜……
他没有言语,搂住她一步步往前走。
她目光矇眬,接着轻声自语道:树全秃了,大自然没有一点艺术了,只剩下哲学了……
他为她的说法笑了:只剩下哲学了?
她娇嗔地撅了一下嘴:可不是。你看——,她用手指了一下虚无空旷的田野:一片“抽象”!
他微微笑了,为她这聪明的说法。
你笑什么?她站住,仰起脸看着他。
我什么也没笑。这样说着,他又笑了。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