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黎斯特-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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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马瑞斯,想起他的画笔,想起一罐罐的蛋彩颜料。
「在他们焚毁这些绘画之後,你怎麽还能尽言他们之言呢?你怎麽还能纵容他们?
听命於他们?」
刺到痛点,怒火上升了。
卡布瑞脸上显出谨慎而非害怕之色。
「你呢?当你站在舞台上,看到观众尖叫冲出剧场,如我的徒众所描述,吸血鬼吓坏了群众,群众惊叫逃到杜登波大道。你相信什麽?你相信你非属於凡人,你知道自己非属於凡人,这并不需要黑袍小鬼来告诉你的,你自己早已明白。这正如马瑞斯不属於凡人,我也不属於凡人,情况乃是相同。」
「哎,可是其间是有歧异之处。」
「不,没什麽歧异。这就是为什麽你会叱责目前在剧场的吸血鬼,此刻,他们正在筹划小戏码,好从大道的群众骗取金子。你不希望像马瑞斯那样有所蒙骗,那样子只会让你和人类距离更大。你只想假装是凡人,而欺骗让你生气,也让你动了杀机。」
「在舞台的那瞬间——」我说道:「我暴露了自己,那跟欺骗截然相反。我多少希望自己在表明妖怪身份後,尚能重新加入团员里面;我宁愿他们吓跑掉却不肯隐瞒身份,宁可他们知道我是某种妖怪,而不愿自己在世界上行动自如,我的掠夺对象却根本没看穿我是什麽。」
「那未必是更好。」
「不错,马瑞斯的方式比较好,他并未耍花样去欺骗。」
「他当然是欺骗,他愚弄了每一个人。」
「不,他只是找到一条路子,模仿凡人的生活,成为凡人当中之一;他只杀害奸恶之徒,他跟凡人一样作画。从你的叙述里,我可以看见天使,蓝天於白云,他创作了美好的作品。从他身上我看到智慧而不是虚荣。他不需要显示身份,因为他已经活了五千年;他对所画的天堂景象,比对他自己还更相信。」
错愕困惑。
那已经无关宏旨了,魔鬼画天使,如此而已。
「我只是藉此隐喻而已——」我说:「但它并非无关紧要,如果你想重建自己,如果你想再次发现魔鬼之路,它就大有关系!我们是有方式生存的,假使我能找到办法,假使我能模仿人生……」
「你所说的事对我了无意义,反正我们都已是上帝的弃儿。」
卡布瑞突然望着他:「你相信上帝吗?」她问道。
「是的,我一直相信上帝。」他回答:「倒是撒旦——我们的主人——乃是子虚乌有的,正是这种子虚乌有把我引入歧途。」
「所以你真该下地狱!」我说:「哎,你明明知道,你之退避幽冥子孙的兄弟会里,乃是从根本不是犯罪的罪里退避罢了。」
愤怒!
「你的心因为你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而破碎。」他接着说,声音猛然扬高:「你缔造卡布瑞和尼古拉斯,只是想为自己除去障碍,但是你不可能从头来过。」
「你为什麽没有好好聆听自己的故事?」我问道:「你是否从来没有原谅过马瑞斯?因为他没有警告你,以致你落入他们之手中呢?你从马瑞斯身上,不再能得到任何教训於鼓舞吗?我不是马瑞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自从一脚踩进了魔鬼之路,我只从一个长者处学到东西,那就是马瑞斯,你的威尼斯主人。他现在正在跟我谈话,他正在告诉我某些能够真正不朽的东西。」
「真会嘲弄!」
「不,不是嘲弄。倒是你,为了没有另一个可以信赖的身体,为了没有另一种禁锢,而为之心碎。这是马瑞斯绝对不干的。」
没有回话。
「我们不可能是你的马瑞斯。」我接着说:「也不可能是那个幽冥主人桑提诺。我们不是艺术家,没有伟大的景象足以引导你向前;我们也不是邪恶集会的头目,确信能判决一个兵团有罪该下地狱。幽冥王国,幽冥光辉的托管地,是你非拥有不可的。」
从我的眼角,我可以看到卡布瑞点头以示赞同。我闭了一下眼睛,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阿曼德不动声色。
「你必须咬牙忍受这种空无之苦,找出驱使你坚持下去的东西。如果你跟我们一起,你一定会失望,那时你将摧毁我们。」
「如果能过这种苦刑呢?」他望望我,双眉紧攒。「我怎麽开始呢?你们行动时,像是上帝的右手挥自如;这个世界,这个马瑞斯居住的真正世界,对我来说,却是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未曾住在里面过,只站在玻璃门外,我如何能真正进入门内?」
「我不能为你指出一条明路。」我说道。
「你必须探讨这个时代——」卡布瑞打岔着。她声音镇定而有命令之意。
当她开口时,他直视这她。
「你必须了解这个时代。」她接着说:「从文学、音乐、艺术去了解。你刚重新回到地球——正如你自己的形容,从现在起,要住进这个世界里。」
他没有回复;尼克遭到洗劫的房子,地板上的书,一堆西方文明史,这些影像一闪而过。
「哪里还有比大道上的剧场,更能识透全世界的地点呢?」
他仍然愁眉苦脸,把头转开,好像在驳回她的话,但是她无意放松。
「你的才华在於领导集会,你的集会仍然是存在的。」
他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尼古拉斯是雏鸟——」她说:「他可以教导有关外面世界的事,但是他不能领导他们。那个名叫伊兰妮的,天分极高,她会有办法让你加入。」
「他们的游戏对我算什麽?」他低语着。
「那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她说:「在目前,生存是最重要了。」
「吸血鬼剧场!我宁可自焚而死。」
「好好想一想,」她说:「这其间自有一种完美性,你是不能否认的。我们是凡人的幻影,而舞台则是真实的幻影。」
「那种可憎的东西——」他说:「黎斯特叫它做什麽?微不足道的小把戏?」
「那只是对尼古拉斯而言,因为尼克将会弄些怪诞的哲学理念——」她说:「往後的日子,你不能再活在怪诞的哲学理念中,你要活在当马瑞斯学徒时的那种生活,你要了解时代的变迁。再说黎斯特并不相信邪恶的价值,你是相信的,我知道你相信。」
「我就是邪恶——」他似笑非笑:「这不止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是不是?你们认为我真的能够改变叁个世纪以来,我所依循属灵的紧身途径,却转趋放荡而纵情声色之路吗?我乃是邪恶之圣者——」他几乎失笑抗议说:「我可不能堕落为寻常邪恶,我不甘心。」
「那就化为不寻常——」她说着,口气微显不耐烦:「如果你真是邪恶,纵情声色於放荡怎麽是你的敌人?不正是世俗名利、肉欲於邪念,叁位一体的腐蚀人性吗?」
他摇着头,好像在表示他不在意。
「你更关心的是心灵精神而非邪恶本质——」我打岔道,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他:「是不是呢?」
「是。」他脱口回答。
「不过你看不出吗?酒在水晶杯里呈现的颜色,也可以是精神的——」我接着说:「脸上的神情,小提琴演奏的音乐何尝不然?一个巴黎剧场,大可以在实体中注入精神层面,某些形而上的内容。截至目前为止,我不知道有哪种强有力的形式於实体,你不能在其间找到属心灵的另一面。」
他内心某处微微抖动,他却不予理睬。
「用声色之娱去引诱观众呀!」卡布瑞说:「不管是为上帝还是魔鬼,好好利用剧场的功能於力量吧!」
「你主人的绘画,难道不是精神面的?」我问道,思及这点,我觉得自己的心炙热了起来。「难道在看到他的杰作後,有谁敢否认那是心灵之作?」
「我曾经问自己这个问题。」阿曼德回答:「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绘画是精神的还是感官的?画中的天使,是被物质所役呢?还是物质已转化升华了?」
「不管他们後来对你施加什麽,你从来没怀疑主人图画的美好价值——」我说道:「我深知这一点,你从不怀疑。对了,是物质转化升华了,一旦画笔停止,画就变成魔术;就像在杀戮时,血停止而不再是血,就变成了生命。」
他的眼睛润湿。但是没有其他幻象出现,他回到往事的记忆里,那是属於他的独自旅程。
「感官於精神,肉於灵乃一起溶在剧场,正如绘画一样。」卡布瑞说:「在我们的天性中,情欲之魔确实是存在的。就拿这些话当做你打开心窗之钥匙吧!」
他闭目良久,好像要把我们关在外头。
「去找他们,去听尼克的演奏——」她说:「跟他们一起创作出吸血鬼剧场的艺术。你必须从失败中,走出能够重新给你支力量的路来,否则的话,未来绝无希望可言。」
我真期盼她的说话不要这麽直截了当,那麽一语中的。
但是他点头了,嘴抿紧,露出苦涩的笑容来。
「对你真正最重要的事是——」她缓缓的说:「你应该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茫然的瞪着她,根本不可能了解她的意思是什麽;我则觉得那是太残酷的事实,实在不宜形之於口。不过他并没有驳斥,他陷入沈思,脸上神情再次恢复平静於孩子气。
有很久一段时间,他只凝视火光,然後嗫嚅着开口说:「你们为什麽非走不可?」他问道:「再也没有谁跟你宣战了,没有谁想驱逐你们,为什麽不能跟我一块儿,建立这个小小事业?」
这是意味着他将接受卡布瑞之建议?去跟他们一起,成为大道剧场之一份子吗?
他没有反驳,只是再一次问道:为什麽不能也参与模仿人生的创造?那不正是我所表示的,在大道上模仿人生?
他没继续追问,他明白目睹剧场於尼古拉斯,对我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我甚至不能真正逼他参与,这纯粹是卡布瑞的提议。他也明白,再对我们施压已嫌迟了。
最後,卡布瑞说:「我们已不能再和同类生活在一起了。阿曼德。」
对了,这不正是最真确的答案吗?为什麽我竟然没想到要大声说出来。
「魔鬼之路是我们想探险的——」她说道:「目前,我们拥有彼此已够了。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当我们到过形形色色的地方,见过五花八门的种种,我们会回来,那时,我们当能再聚,像今天一样痛快一叙。」
这些话似未对他造成什麽震撼,不过,我也很难揣测他目前的想法。
有一段颇长的时间,我们不再谈话,只是静静坐着,时间过了多久,我也并不清楚。
我试着不再去想马瑞斯,不再想尼克;所有危疑不安的感觉已全消失;可是我害怕分手,即害怕别离的感伤,同时也觉得,自己听到阿曼德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对他极少回馈,实在於心不安。
终於还是卡布瑞先打破沈默。她站起身来,优雅自在地走向壁炉,站在他身边。
「阿曼德——」她说:「我们要走啦,假使计划有误,我们明天午夜之前,应该已离开巴黎好几哩以外。」
他凝视着她,沈着而认命的。我无法知道他有没有什麽隐瞒之处。
「纵使你不去剧场——」她说:「不妨请接受我们能给你的东西。我儿子的财富,将能使你不管选择什麽道路,都容易而好走许多。」
「你可以利用此城堡当做栖息之地方,」我说:「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梅格能把这里弄得够安全的了。」
过了片刻,他点点头,态度严肃而礼貌,但是仍没开口说什麽话。
「让黎斯特给你所需要的金钱,好让你成为一个绅士——」卡布瑞说:「我们唯一的要求,只希望你即使不去领导他们,也盼望你不去打扰,让他们安静过日子吧!」
他的视线再次移向壁炉。脸容安详,呈现一种难以抗拒的俊美。他再次默默点头,点头似只代表他已听见话语,但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假如你无意去找他们——」我慢慢地说着:「请你不要伤害他们,请不要伤害尼克。」
我说了这些话後,他的脸色有了微妙的改变,冷冷的微笑几乎令我毛骨悚然。他的眼神慢慢朝向我,我看到其中隐含责备之意。
我转开视线,但是他的眼神和他的蹙眉,俱皆令我忐忑不安。
「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我有些紧张的低语。
「不,你希望他毁灭——」他驳斥回来。「那麽你就不必再因他而恐惧或悲伤。」他责备的眼神更加重了。
卡布瑞调停着。
「阿曼德——」她说:「尼克对他们并不危险,那个女的就足以掌控他。而去他的确有许多东西可以教导你们,只要你们肯听的话。」
他於卡布瑞彼此默默对望。他的脸再度显得温柔、细致於漂亮。
以一种奇异而高雅的态度,他拉起卡布瑞的手,坚定的握住,两人站在一起;不久,他松开手,站离远了些,挺胸平肩抬头,他的视线注视着卡布瑞和我。
「我会去找他们。」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愿意接受你给予我的钱;也会在这个城堡安居下来;我愿意跟你那位狂热的雏儿学习,不管他能教我什麽;我之愿意如此,只是因为他们浮在幽冥的水面上,而我却已淹没。如果我们之间缺乏善意的了解,我绝不愿屈服降贵;我也不会不做最後一战,就永远於你分开。」
我打量着他。然而我找不出他的任何思绪,能够滤清这些话语。
「也许很多年过去——」他说:「我会再重燃欲望,会再重拾胃口,甚至再重生热情;也许当我们在另一个时代相见,这些事情不复抽象於无常,我将能於你真正针锋相对的讨论,而不仅仅只作反射回应;我们可以在永恒不朽於智慧的问题上,深作探讨;我们可以谈到有关报复或是认命的问题。此刻我想说的是,我渴望再於两位见面,渴望我们在未来,命途得以交会;这也是唯一的理由,使我愿意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