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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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家餐厅,再走进另一家餐厅?她是太随和了!太容易相处了!随和得近乎随便了!她顿
时就涨红了脸,鼓起双颊,她从座位上直跳起来,跳得那么急,差点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
手提包,一语不发,转身就要往外走。他跟著跳起身子,说:
“你吃饱了?要走了?”
她收住脚步,讶然看他。难道他以为她要骗他一顿吃喝吗?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恶的人
呢?她劈手就去抢他手里的帐单,怒气冲冲的说:“我们各付各的帐!”“悉听尊便!”他
淡淡的说,让开身子,让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是什么人?自大狂?疯子?阿Q?混帐!
她咬牙,抬高下巴,直冲到柜台前面。他跟了过来,拿帐单看。他们很认真的分清楚
帐,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柜台小姐一直对他们好奇的看著,又好心的笑著,大概以为他们是
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倒楣!真倒楣!她想著,参加什么倒楣婚礼!遇到什么倒楣人物!她
真想对那柜台小姐大叫: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神经病!可是,不认识,你却跟他有说有笑又吃
又喝了啊!冲出了餐厅,夜风又温柔的卷过来了。台湾初秋的夜,是标标准准的“已凉天气
未寒时”。这种夜,是属于年轻人的,这种夜,是属于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边站著个神
经病!神经病!是的,她回头看,那神经病真的在她身后跟著呢!低垂著头,他神思不属的
跟著她,脸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半咬著唇,沉吟不语。有份难解的沮丧和落寞
感,压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涌在他眼底唇边。就这么走出餐厅的一瞬
间,他又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瞪他一眼,没被他的外表蛊惑,她恼怒的嚷:“你跟著
我干什么?不会走你自己的路吗?”
“噢!”他好像大梦初觉,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后,他硬
生生的转过身子去,硬生生的抛下一句话来:“那么,再见!”
他背对著她的方向,大踏步的对那夜雾弥漫的街头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脚步有些沉
重。街灯把他的背影长长的投在地上,越拉越长。这街灯,这夜雾,这背影,烘托出一种难
绘难描的气氛;有些孤寂,有些苍凉。
她站在那儿,目送著他的背影发怔。奇怪,刚刚她真恨死他,恨死他那突发的刻薄和莫
名其妙。现在,她却觉得有些同情他,同情他那突发的刻薄和莫名其妙。好一会儿,他的人
已经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她被他那种萧索、落寞和苍凉所传染,忽然就觉得
有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苦涩和迷惘。她开始沿著人行道,慢吞吞的往前
走。走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本能的一回头,叶刚煞住脚步,定定的停在她
面前了。眼光直直的望著她。“我追过来,告诉你两句话。”他说,声音哑哑的,温柔的,
像夜风。她睁大眼睛,瞪著他,不说话。
“第一句,我很抱歉。我并不是安心要让你难堪,我突然间不能控制自己,你必须了
解,你很好。”他眼光温柔如水。“今晚,我很失常,表现恶劣,那都是……”他顿了顿:
“那个婚礼的关系。”她继续看著他,有些被感动了,心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悸动,但她
仍然固执的沉默著。昨夜之灯4/30
“第二句,我很高兴认识你。”他停了停,眼底掠过一丝近乎苦恼的、挣扎的、矛盾的
神色。他吸了口气,勉强的微笑。“我们绝对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在同一个婚礼中遇
到了,我有我的失意,你有你的不满。总之,在目前这一瞬间,我们绝对有相同的落寞感,
对不对?”
她闪动睫毛,眼眶微润,仍然不开口。
“所以,第三句……”
“你说……只有两句话!”她忍不住开了口,心里已完全软化了。他那突发的刻薄,他
那突发的神经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一刻的感觉,这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
觉。
“我说过只有两句话?”他愕然的问,愕然得有些夸张,很可爱的夸张。“嗯,瞧,我
今晚语无伦次,对数字都算不清了,亏我还是学电脑的!”“电脑?”她好奇的重复了一
句,电脑是很遥远的东西,很陌生的东西。“电脑,比人脑好一百倍的东西。”他说:“电
脑是机械化的,没有人脑的感性,也没有人脑的痛苦。它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有些天真。“可是,电脑还是要人脑操纵。”“唔,”他哼
著,笑意堆在唇边。“你真是个很烦人的女孩子,反应又快,说话又直率。好了,不管我说
了几句话了,我追回来,主要是来告诉你,现在才只有九点钟。我们各回各的家,可能都有
个很不好受的漫漫长夜。我想逃避,你呢?”
她点点头,被动的看著他。
“那么,去音乐城,好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那儿可以跳舞,可以听音乐。我们不
必再谈什么,如果你认为我是阿Q,是疯子,是神经病,是喜怒无常的自大狂,是什么都没
关系!我们去跳舞,让我们暂且忘记一些该忘记的事!”
她惊讶的看他,这是什么人?他会阅读别人的思想吗?“读心人”。一本翻译小说的书
名。读心人!这个人也是读心人!他读出她心中暗骂他的各种名词。可怕!
“怎样?去吗?”他再问。
去吗?当然要去!那怕以后再不相见,仅仅为了打发这个落寞而惆怅的夜,仅仅为了这
相遇的缘分,仅仅为了他去而复返的一份诚意,仅仅为了他说了一句话、两句话、三句话、
四句话……这么多句话,也值得去的!值得去的!
于是,他们去了音乐城。于是,他们跳了一个晚上的舞。于是,他们也一起笑了,一起
乐了,一起忘了一些该忘的事。总之,他们在音乐声中,灯光之下,度过了一个安详、温
柔,带著点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哀愁,淡淡的酒意的夜晚。
那夜晚还带著点浪漫气息的,淡淡的浪漫气息。
3
很多很多日子以后,裴雪珂还是常常记起那个夜晚。但是,时间的轮子不停不停的转,
生活总是那样单调而规律的滑过去。叶刚从她生活中消失了,本来,那晚他们就知道,彼此
之间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因为,他们的认识太意外,关系太微妙。他们谁也不想去制造
未来。
那晚的一切都成过去,居然没有再演变出下一章。裴雪珂偶尔想起来,也会有点异样的
感觉。那晚,他们交换过姓名。他还曾送她回到公寓门口。虽然他没有追问她住几楼几号和
电话号码,可是,如果安心想探索她的一切,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可是,他没有去探
索,他也没有去发展。
叶刚,这个名字在裴雪珂的生命里逐渐淡化,在记忆里也逐渐淡化。大学二年级的生
活,是那么丰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实的,那么充满了梦幻又充满了
理想的,她忙著,忙著,忘了叶刚。
雪珂和母亲住在一栋大厦的六楼,是个小单位,三十几坪的房子,母亲早出晚归的上
班,是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最体贴解人的母亲。雪珂下课回家,常和母亲抢著做晚餐,母女
共餐的一刻,是每日最温馨的时间。裴书盈——雪珂的母亲——人如其名,带著满身的书卷
味,满心的关怀,细细倾听雪珂述说学校中种种趣事,同学们种种宝事,教授们种种怪事,
生活中种种驴事……听的人含笑,说的人含笑,日子就在甜蜜中流逝。当然,雪珂每个月总
抽一天去和父亲共进晚餐,这是六岁以来就持续的习惯,是彼此的权利和义务。但是,徐远
航再婚后,这聚餐只维持了两三次就不再继续了。雪珂的理由是:“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林雨
雁,什么都变得怪怪的!我就受不了这种怪怪的气氛!”她不再和徐远航吃饭,彼此变成了
电话联络。父女的血缘关系最后就靠一根电线来维持,生命是奇妙的!
生命真的是奇妙的,尤其,在唐万里闯进了雪珂的世界以后。唐万里!唐万里是大三的
同学,在学校里一直是风头人物。他没有一八○的身高,看起来似乎超过一八○,因为他两
条腿又瘦又长。皮肤被太阳晒得又红又黑,游泳池里是把好手,游起泳来活像落水大蜘蛛,
长腿长手在水里乱划乱伸,居然游得飞快。他并不漂亮,下巴太方,嘴巴太大,又戴了副近
视眼镜。但他生来就有种滑稽相,能言善道,会让人开心。他又会弹吉他、作曲、唱民歌,
常常上电视,综艺一○○里也曾露相。而且,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最擅长打油诗,会骂教
授,会作弊,也会考第一名,每年拿奖学金。学校里每次演话剧,他一定参加演出,总是演
配角,也总是把主角的戏吃得干干净净。唐万里是个人物。全校都知道唐万里是个人物,他
身边也没少过女孩子。只是他外务太多,年纪太轻,他对谁都定不下心来。裴雪珂从进大一
就认识他,却从没把他放在心上。他看裴雪珂,也像看万家灯火中的一盏小灯,从不觉得它
特别亮。但是,人生许多事,都可能在某日某时某个瞬间有了变化,尤其是男孩和女孩。事
情的起源是学校突然要考游泳。这时代的男女青年,大概十个有九个半会游泳,裴雪珂偏偏
就是那半个不会的。不会游泳不说了,裴雪珂对游泳还视为畏途。体育要考,她就吓呆了。
她最要好的女同学郑洁彬游泳打网球样样精,笑著对她嚷嚷:“怕什么怕!你只要买件游泳
衣换上,走到游泳池里去泡泡水,我包你就一定‘过’!这年头,没听说念文学院的人会因
为游泳当掉而留级!”“过”是“及格”的代名词,自从念大学以后,大家只问功课“过”
不“过”?不问“好”不“好”。
“真的?”雪珂担心极了。“如果不能过,连重修都不行呢!”
“真的!真的!”郑洁彬一叠连声喊:“体育老师不会刁难我们,不信,你问阿光!”
阿光是三年级的男生,和唐万里他们是一伙的,也是弹吉他唱民歌的好手。早就通过了
游泳考试。
“裴雪珂,”阿光一本正经的问:“你会不会洗澡?”“要命!”裴雪珂笑著。“谁不
会洗澡?”
“只要会洗澡,就一定过!”阿光说。“你穿上游泳衣,就当是去澡盆洗澡,走进游泳
池,伸伸手伸伸脚就可以了!只是,千万别擦肥皂!”大家大笑,雪珂也大笑。
好,就当是洗澡!考游泳没什么了不起!反正只要泡泡水,就一定“过”!于是,到了
考试那一天。
游泳池边挤满了同学,本来男生和女生是分开考试的,但那天是周末,天气又热,很多
不考试的同学也来戏水。于是,池边男女同学、高班低班的都有。体育老师要考试,一些在
戏水的同学就让出游泳池,坐在池边旁观,这些旁观者中,阿光和唐万里都在。还有唐万里
的一群死党,阿文、阿礼、阿修。裴雪珂换上了一件新买的游泳衣,妈妈去买的,要命的好
看,黑底上镶著桃红及粉紫色的边。裴书盈只管给女儿买件漂亮的游泳衣,可不管女儿会不
会游泳。雪珂排在一群同学间,眼看每个同学都轻松的跃下水,轻松的划动,轻松的笑著闹
著,“轻松”的就过了关。她不知怎么,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手足无措了。终于,轮到她
了。她在池边一站,看到了浮动的水波,头就晕了。别说下水,还没下水,她两腿就在发
抖,站在那儿,她瞪著池水,动也不动。突然间,她觉得周围变得安静了,突然间,她觉得
池边所有人的眼光都对她投来,她成了注意力的焦点。她有些焦灼,有些纳闷,看看同学,
再看自己,她忽然明白大家为什么紧盯著她看了。太阳下,大家的皮肤都晒得红红褐褐,唯
独自己,一身细皮白肉,在黑色泳装下,白得出奇,白得刺目,白得引人注意。她一急一
窘,脸就涨得绯红,站在那儿,她偏偏还不敢下水。“跳下去啊!”体育老师喊。
她发抖,不敢跳。有个同学吹口哨,她更窘了,更怕了,更羞了,脸更红了。“好
了,”老师在解围。“扶著栏杆,走下去吧!”
走下去吧。她如释重负。抓著栏杆,她一步一步的挨进了水里,和洗澡一样?见鬼!那
有这么大的洗澡盆啊,水波在她胸前推涌,澄蓝的水,看得到池底,看得到自己的腿,她浑
身发抖,用手指死命攀著游泳池的边缘,像个雕像般,她再也不肯移动一步了。“放开手,
游一游啊!”老师说。
她不动,死也不放手。
“只要游一游。”老师再说。
她仍然不动。池边一片寂静。空气紧张起来,她把整个原来轻松活泼的气氛都弄僵了。
她挺立在水里,穿著那件漂亮透顶的游泳衣,一身吹弹得破的细皮白肉,站在蓝色的游泳池
里,像化石般动也不动。每个人一生或者都会碰到一些窘事,对裴雪珂而言,没有任何一个
下午比那一刻更漫长,时间停顿,地球停顿,连树梢上的鸟都不叫了,风都不吹了,万物静
止,只有她站在水里发抖。然后,忽然间,“噗通”一声,有人飞跃入水。雪珂惊悸著,昏
乱著,感到水波的浮动。然后,她看到有个人对她飞快游来,窜出水面,那人站立在她身边
了,是唐万里!
“来!”唐万里盯著她,眼光是温和的,鼓励的,带有命令意味的。他把双手伸给她,
简简单单的说:“把你的手给我!”昨夜之灯5/30
她睁大眼睛,被动的看著唐万里,水珠在他头发上、额上、鼻尖上闪著光,每颗水珠都
被太阳映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闪耀著青春的光彩。在那一刹那,她觉得自
己被催眠了,她被动的放开了紧攀著池沿的手,被动的望著他,被动的把自己的手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