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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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看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疼,这一日晚上,她悄悄走近小姐,一下将一本金粉庚贴凑到小姐眼前,“小姐,你看!”
骆垂绮手中的笔一抖,墨色一滴,“嗒”地沾在雪白的纸页上,她垂了垂眉眼,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什么呀?”
“喏,你自己看。”
骆垂绮接过,红纸金粉,印有金色吉祥蟠龙,帖正中写“天作之合”。她一见之下便知是孙氏三房孙骐,也就是孙永航之父,她未来的公公,代子下的求婚签。她素手轻翻,只见里面写着:
看来日子近了吧?骆垂绮轻轻将其合拢,忽然心中一疑,“溶月,这你从哪儿拿来的?”不是应该放在舅舅舅母房中么?
溶月“嘻嘻”一笑,“我从后堂里拿来的。”
骆垂绮睨她一眼,“那还不去放好?叫人发现了,怕不找个遍!”
“是是是,小姐。溶月一会儿就去放。”她搬了个凳子坐在骆垂绮一边,笑得神秘,“小姐,你可想知道溶月今儿听到了什么?”
骆垂绮一笑,配合她的卖关子,问了声,“你听到了什么?”
果然溶月笑得更乐了,“我听到咱们姑爷的事了!”
骆垂绮笑容一顿,目光有些躲闪,终是即将娶自己过门的夫君,骆垂绮再聪慧亦不过十七岁的阁中闺秀,总是有些害羞。只那么一句,便将她粉白的脸儿熨上一层红晕。
“府里的丫鬟这几日都在说,说那姑爷长得清朗俊秀、风度翩翩,更难得的是品节自守,在朝为官,能力卓绝,连孙老爷子都时常夸奖他呢!”能得孙老爷子的赏识,那在孙氏这整个族里,便是可以出头,不必鹤立鸡群了。
骆垂绮静静地听着,眼波含羞,亦于中带了分未让觉察的深思。师傅说她与孙永航的婚事是孙老爷子一手促成的,以前是因为她爹是当朝中书令骆清晏,那么现在呢?寂静了七年了,忽然急不可耐地要让她入门,当真是因为婚约么?
孙氏其势未稳,他们图的是这个么?可是她舅舅的力太小,能说得上话么?她困惑又疲乏地微闭了眼眸,她太浅薄,什么事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如何安身立命呢?人生最为无常的情爱……情爱真的那般无常么?师傅不可能说些危言耸听的话,可是,她的爹娘……
她无论何时都记得,爹爹临终前的那个眼神,看着娘的眼神,是这样的缠绵入骨,明知自己已不治,但情根深种,难舍难离,便是这么一个眼神,让娘狠心舍下了她,甘愿随了爹爹同去。曾经她不懂,所以她怨娘,也怨爹爹,可是如今,当她也即将为人妻子,她却欣羡不已。
她也能如爹娘一般幸运么?孙永航是她的良人么?他与她,也能像爹娘般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么?她能么?
春花争妍,引得纱窗外的蜂蝶嗡嗡鸣鸣,催着春日里慵懒的人儿直欲昏昏睡去。园子里桃杏吐娇,梨花也结了蕾。骆垂绮正静静地绣着一幅秋雁图,横幅六尺,有秋空明净,长河汤汤,一行征雁纵霄云里,衬着这青山一看,便透出些明净高阔的意境来。
屋里搁了盆瑞香,正当时令,那无可比拟的芬芳便散在整个居室里。俯着头绣了近两个时辰,骆垂绮方才把线头一绕,安了个结,将线换好别在一旁。溶月轻手轻脚地捧上一杯茶,清芬四溢,使人平添几分精神。骆垂绮微蕴笑意,接过呷了口,不禁轻“噫”了声,“是太极翠螺?”
“是啊!舅老爷昨日差人送过来的。”溶月走到绣梆前,凑近来看,“呀!小姐,你还没有绣鸳鸯、并蒂莲之类的呀?”她看了好几天了,小姐不是绣“花开富贵”,便是绣“寿星捧桃”,今儿又绣了个秋雁图,眼看着三月十二的日子近了,也不见沾些个夫妻白首的吉祥物。
骆垂绮一听这话,秀脸上顿时一红,不由嗔恼地叫了一声:“溶月!”
溶月回过头来,瞧见她红晕满颊,便笑了开来,“哎呀呀,我的小姐呀!这会子还和溶月害羞,正经绣几幅百年好合的锦出来才是真的!可别因着害羞而误了!”
骆垂绮将茶盏一搁,“哼!你这丫头也不过十六,怎么把这些出嫁的事儿探得那么清楚?敢情也是想着嫁人了?”她说着话,拿杏眼微瞟溶月,语气分明是逗弄的。
溶月脸上也是一红,一跺脚,“好!我倒是全急着小姐的事儿呢!敢情小姐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好,好好!”骆垂绮见她恼了,不由放软语声,拉着她坐在一边,“我的好妹妹,我知道你为我好还不成么!”她见着溶月回过脸来,语气便放得有些淡了,“花开富贵是家门兴旺,寿星捧桃是愿老爷子福寿绵长,至于秋雁图么,那即是婚庆之类,亦带了长幼有序之意。我如何不是为了出阁之事?”
这番话娓娓道来,语气轻柔,却让溶月也敛去了笑脸,“小姐,难道非得嫁入他们孙家么?”
骆垂绮一怔,可以不嫁么?这句话她也曾想过,可是能问谁呢?爹娘早已不在人世了,即便在,自己这门亲事也是由爹爹定下的,孙家又是这等高位,哪容得她来悔婚?再说了,她其实也并无人家,长年闺中,本就不曾见着什么人,况且以孙氏一门在朝中的权势,别家哪里有这个胆子上门提亲?她款款一笑,百媚由生,“溶月,我自幼便被许给孙家,是爹爹做的主。再说了,你不也说那……那孙永航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么?天都城里家家想着的夫婿,我得嫁他,便是我的福气了。”
“可是小姐……”溶月看着骆垂绮淡明的眼神,忽然就住了口,“小姐说得是呢!姑爷这样的人品,配小姐正好!做了小姐的夫君,夫妻恩爱,日后再做了小少爷的爹爹,啊,哈哈!”
“去!才说几句就没个正经!”骆垂绮轻捶她一记,脸儿微偏,眼神微微看向床头叠着的那幅绣枕,百花丛中,一对白头翁正喁喁而语,交颈相栖,正是白首携老的愿盼。出阁姑娘的心思,又有哪个可以脱出这些去呢?
寂寂清寒的月夜,骆垂绮拢了身短襦站在窗前,手往窗格上轻轻一印,窗子便应声而开。三月,梨花正盛,纯净的花色烂漫了整个院子,雪压庭春,香浮花月。这番景致便是瞧了近十年,骆垂绮仍是百看不厌。
幽幽的记忆上溯回幼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这是爹爹在诸位先贤咏梨花中最喜欢的。每到梨花盛开的时节,爹爹总会和娘到园子里品酒赏花,一壶“垅觉芳”,几碟小菜,爹爹不胜酒力,每喝过一轮,便会透出些薄醉来,然后他便会开始吟诗,一首接一首,有时兴致好,就会让娘准备笔墨,画上一幅画,也作上几首诗。世人只道爹爹最出名的画是《鲲鹏万里云》,其实不然,爹爹的画里以梨花最具神韵。
每回画完,爹爹就爱抱着她坐在膝上,笑呵呵地道:“绮儿生在年尾,虽应了秋菊寒梅之品,可为父觉着,还是梨花更得其神啊!”
这时娘便会笑着反诘:“绮儿不过稚龄,哪瞧得出梨花之神?”
“哎哎,瞧瞧咱们的绮儿,玉神清隽,净而雅洁,不是梨花是什么!”
娘听了总是忍俊不禁地一笑:“你呀!把一个孩子说得什么似的!”
那时她根本不知爹爹说的什么意思,只是见了娘和爹都大笑起来,便也跟着拍手笑着。
风一过,一瓣梨蕊飘飞于窗格上,骆垂绮拾起,轻轻握在掌心。微微仰起脸,满天的星辉灼灼,爹爹,娘,明日女儿便要出阁了,你们在天之灵,可会看到?
星光是如此明媚,一闪一闪的。骆垂绮看着看着,心头便溢起一阵酸楚,清泪两行悄悄地滑落娇颜,滴在手背上,无声无息地渗入掌心的那瓣梨蕊。
第四章 芙蓉共映芳华早(1)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
常思南郑清明路,醉袖迎风雪一杈。
三月十二,春阳融融,喜庆的日子便来了,随着一声“吉时到”的吆喝,亲手绣成的红绸“并蒂莲开”便盖上了一张精心装扮的娇颜,使得她的眼前一片鲜红,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一片朦胧。就像她即将面对的人生,也是这般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一片朦胧。
上了花轿,一路揣着迷蒙中带着丝丝对于未知的害怕,骆垂绮已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来到了孙府门前,她知道,隔着这一重轿帘便是即将成为她夫婿的孙永航,她也好奇着,但却忍着没看。当时拜别舅舅、舅母时,只听见他温和清朗的声音,倒似谦和正派,并无一丝一毫流气的感觉。隔着喜帕的骆垂绮当时心中略略一喜、微微一宽。
此时,轿已停下,新郎照例是踢了一记轿门,之后便该由喜娘扶着新娘下轿,谁知伸到喜帕下方的手竟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而坚定,并不似喜娘的。骆垂绮微微一惊,随即猜到了这手的主人,不禁面上一片嫣红,羞得直欲滴出水来,她轻轻吸了口气,贝齿轻咬唇畔,将手缓缓伸向他,有些犹豫,又有些害羞。那双手的主人似是瞧透了她的心思,在她伸出去时便主动上前一握,稍后,力道传来,她只觉浑身一轻,整个身子便被这么给带了出去。
呀!她将这一声惊呼闷在喉间,另一只手本能地便碰上一具温暖的胸膛,似乎正触及了那一阵心跳,让她的手莫名地记住了这一次的鼓动,熨烫到心底。耳边低低地仿佛传来一丝轻微的笑,气息吹得她的喜帕微微翕动。骆垂绮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这么温顺地任他牵着扶下了轿。接着便有喜娘在耳边长声唤着“传袋”,只见一只只麻袋便移入她的脚下,她步履不稳地扶着那只一直在旁的手,一步步小心地走过,心中对这只手的主人更是生出几分感激与欢喜。不知怎地,她觉得仿佛只要有这只手在身侧扶着她,一切难事都已不足为惧。心思全放在交握的手上,她连自己怎地跨过了“火盆”都不甚清楚。
抬脚正要跨门槛时,喜娘忽然拿来两个烤得金黄的“莲子花儿”,并在一起,递到新郎、新娘嘴边。在这黄黄的物儿凑到她嘴边时,骆垂绮听见喜娘在旁说道“夫妻恩爱,莲结并蒂”,心中亦是羞羞地欢喜,那一小口咬下去,带着十分的虔诚与认真。
之后便是拜天地,那只手放开了她,改由丫鬟喜娘扶着,骆垂绮蓦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只是随着众人的摆布磕了头,又站起身,站在一边。即至司仪唱到要“入洞房”时,她的去势忽然一顿,隔着喜帕的她瞧不见什么,但也略略猜出是教人给阻了。
“哎呀,大哥,据说大嫂是天都城里有口皆碑的大美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儿你们拜堂成亲,那才艺我们是瞧不见了,但好歹让我们瞧瞧嫂子的花容月貌不是?”
有人起哄,于是一呼百应,骆垂绮听得心中突突地跳,知道大抵都是孙家子弟或者平日里往来甚密的年轻人。心中正自嘀咕,喜帕下已瞧见伸过来的一杆秤,那乌黑的木杆往上轻轻一挑,便已挑起她的喜帕,随后,她瞧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正是那双一路行来扶持着她的手。
不敢抬眼看人,她只把脸儿微偏,略略一垂,眼波却已流露出无限妩媚娇柔,定定地只瞧向一旁的桌脚。原本哄闹的大堂忽然静了下来,骆垂绮只觉浑身的气血俱往脸上涌,敏锐地感觉到注视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道目光。生平从未如此被人注目,这样的阵仗让她忽然有些局促起来。
正自在那里发愁,那双手拿着艳红的喜帕再度轻轻覆上她的秀额,遮却了众人的注目,也暂缓了她的局促。只听得谦和有礼中又带上了些许骄傲慵懒的声音就在身侧,“这下满意了吧!”
“航哥哥真小气!”
骆垂绮仿佛听见众人吁出一口气,接着喜堂又开始热闹起来。身后忽然又拥上一群人,“呀!嫂嫂真美,像个仙女似的!”淡淡的脂粉气,原来都是些女眷。骆垂绮正有些讶异间,只觉得身子被她们往前一挤,步下一个踉跄,竟要往前栽去。
但她也不过往前跨了一小步,腰身蓦地一紧,身子已被人扣住。她眼眸轻抬,正见着那鲜红艳丽的喜服,脸瞬时发起烫来,纤手微微挣扎,柳腰努力想要退出这亲昵的掌握。
只听得头顶耳畔边似吹过一道温热的气,“小心了。”腰上的手随即已退了开去,只是扶着她的手并未放开。骆垂绮轻咬朱唇,心神微醉,那一声“小心”竟是如此温柔,直欲漾进心湖里去的温柔。
洞房里的二人才在喜床上坐定,便有喜娘领着几个手捧托盘的丫鬟上前,都是些红枣、莲子、桂圆、铜钱等物。喜娘每样都抓了些撒在二人坐的中间,每撒一样说一句吉利话。待得说完,便有丫鬟捧着如意秤至新郎面前。
孙永航循礼起身先向新娘行了一揖,方接过如意秤,白皙的手持稳地将覆在骆垂绮头上的喜帕挑开,再交予一旁的丫鬟。
这是里厢,原比外堂要静得多,又都是些丫鬟下人,孙永航没了拘谨,便真真正正地仔细打量起他的新娘,不似前番潦草的一瞥,而是细细地看。骆垂绮便那样羞怯怯地坐在床榻上,红妆粉黛,色若春花,明明艳艳的眼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鼻尖,不发一语。饶是孙永航已略略看过她一眼,但此刻细细审视,竟也忍不住被吸住了目光。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有种流光四射,照在她的周身,使得她羞怯中透出的淑雅温柔是如此的让人心旌动摇,满身浓浓的书卷味衬出她的娴雅秀致,让孙永航只能这么看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沉浸在里头,这般的牵绕他的目光,让他难以自持。
“新娘、新郎请用合卺酒。”
直到耳边传来丫鬟忍着笑的提醒,孙永航才恍过神来,俊脸上一红,但随即又复坦然。洞房花烛夜,人生至喜,有如此美好的妻子,偶尔看走了神也是人之常情。他自嘲一笑,轻轻坐到骆垂绮身边。鼻端扑入一股幽香,带着丝丝屡屡雨沾梨润的清新,他闻着她如此亲近的芬芳,不禁心神又迷,连嘴角原本噙着的从容的笑都透出几分傻意来。
“新郎、新娘请用。”丫鬟跪呈合卺酒,那两只白玉酒杯的足身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缠着,一白一红,正如两人的面颊,都是白中映红,分外娇艳。
骆垂绮的手微微一动,似要伸手去接,但却发觉身旁的孙永航未动,她指尖微颤,终是没有伸出去。
“新郎、新娘请用。”丫鬟此刻的声音是明显透出忍俊不禁的笑意来。
骆垂绮轻咬住娇红的菱唇,微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