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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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垂下,往屋里投入亮得有些刺目的光线,一束束尘灰纷扬,仿似张开了一张静极的网,连屋外的知了声也网住了。
溶月一怔,唇动了动,依旧无声。
骆垂绮静静地注视着那束束亮光下的细尘,许久,久到仿佛人都快入定了一般,她才轻轻地、无声地一笑,带着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的自嘲,“青鸳在哪儿忙呢?”
溶月瞧了她一眼,轻声道:“我去唤她过来。”
骆垂绮无声地望着溶月跨出房门,心头忽然泛过一层深浓的怅意,似悔却无从悔,想抛又无从抛,就如同蚕儿吐丝,丝丝缕缕,缚得是自己。
青鸳正帮着历三娘收拾物事,一听溶月说了大概,心头立时就悔了,然待溶月说到菁儿去了秋芙院,青鸳立时惊叫起来,“那怎么行!菁儿还不受了委屈回来!这可不行!都是我的错,我多了嘴,我去给二少夫人道歉去!”说着就立时起身要去,历三娘与溶月赶忙拉住。
“你去才是找晦气!”历三娘不客气地说了她一句,“你一去,这不正好给了相夫人口舌?少夫人的良苦用心你到底懂不懂!”她弹了青鸳惠秀的额头一记,仍拾掇着手中的活计,“菁公子是孩子,孩子出面,谅相夫人多大的气,总也不好意思往孩子身上撒!找不着人发火,这事自然就歇了,要不,你只怕在这府里就待不了喽!笨丫头喂!”
青鸳呆了阵,才讷讷地道:“少夫人……这是为了保我……”
溶月微微一笑,“小姐唤你去呢!以后别多嘴就是了!这些事,和一个孩子说什么!他能懂啥呀!再说了,小姐的家教,又哪容菁儿惦记着这些事呢!”
青鸳点了个头,轻声道:“是我糊涂了!”
“快去吧!”
堂前日影斑驳,一缕缕,一束束,有微尘散扬。青鸳进屋,就见骆垂绮怔怔地望着那缕缕日光,久久不语。
青鸳等了会儿,才轻轻唤了声,“少夫人。”
骆垂绮闻声,收回神思,淡道:“来了啊……坐吧。”
青鸳咬了咬唇,忽地跪下,“少夫人,是奴婢错了!这与菁公子无关的!要罚就罚奴婢吧!”
骆垂绮看着她跪下,激起日影中的尘埃,像脱了缰似的乱旋,“青鸳,你是有过,却不是错。而菁儿,他却有错。”她轻轻一笑,“你还是起来坐吧。罚菁儿本与你无干,只是为了要他知道做人的道理。”
“可是菁公子还小……”
“正是年纪小,尚无分辨是非之力,才更要教之以正,心术不能偏了。”骆垂绮见青鸳扁了嘴默默起身,才将眼望向她惠秀的面庞,“青鸳,你在孙府也待得不短了,你难道至今还不明白,在这里,对与错的区分仅仅是是与非么?”
“少夫人……”青鸳咬住了唇,她明白的!即便她不及少夫人万中之一,她也明白,在这孙府里,如此险恶,哪里是是与非能分清的!
“然而为人,是要有是非之分的。”骆垂绮仰面微叹,“正因如此,菁儿他还是个孩子,更应叫他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怎么可以让他一如自己般叫深深恨意模糊了是非之分?怎么可以让一如自己般叫种种无奈卑屈了磊落襟怀?
青鸳怔怔地听着,良久,猛地跪下磕了个头,“少夫人,青鸳,青鸳受教了!”她是个自小被卖到府里的丫头,她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从未有人这么跟她讲过为人立世应该怎样,她都是瞅着别人怎样,她也怎样。她没念过多少书,都是伺候府中小姐时跟着听了些,她也不懂是非之分,她甚至不懂何谓对错。在她心里,有的只是怎样可以不挨打。
然而,到少夫人身边之后,她才蓦然发现,她所度过的一十六年里,缺失了怎样一样东西。
那是一样不管经历了什么不堪,都能坚定不移,都能正视自己良心的……是非之念,那是一种光明磊落的襟怀。以往常听人说书,说到什么君子,然而她现在发觉,君子不仅仅是戏里唱得那般坦然从容。她在孙府里看到了两个君子,一个是如此委婉悲哀却始终是非不疑的少夫人;一个是虽孤军奋战却坚忍不移的航少爷。
女皇对于孟物华三人的述职心里是极为满意的,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姨母,袁锋又是世袭有功的藩镇之王,不但先朝旧眷看着,麟王别帆也在看着。如今匈奴势盛,左贤王亚兹历继单于位,去年平定了临近麟州的鄂伦部,兵锋直达原州泷水。而新近已将西边的格尔木部也一并纳入其铁蹄之下,可以想见,下一个,就该是碧落了。
这当口,可万不能寒了麟王的心!
所以,思量再三,女皇对于这次谋逆的判处是意外的轻,甚至不顾台谏院的多次请奏,特施恩旨,特赦青王袁锋死罪,只削去原有封爵,由子女中选出长子流放三千里,其余从犯各减一级。而和顺大长公主因是皇室宗人,甚至还保留了其原有规格,只是名义上降为郡主,削去皇籍而已。
同时扶立平判有功的袁凌为青王,世袭王位,领兵守边。明远亦重领中书侍郎一职。
看着中书舍人拟着旨,效远望向颇有些思量的女皇,躬身轻问:“皇上是在想孟物华孟知县的事儿吗?”
“嗯?”女皇回过神,点了个头,“嗯。”她接过效远递上的茶汤,轻轻揉着有些酸涩的眉心,另一手轻轻一挥,“先去门下把这些旨意发了。”
“是。”中书舍人躬身退下。
书房里这才将之前颇有些紧涩的气氛缓了下来。效远吩咐几个内监将前日里才进贡的西域零陵香搬了进来,顿时,清清的芬芳便飘散在书房里,令人意态少舒。
女皇瞅了眼,“这是什么花?”
效远连忙将这株高约一尺有半,枝叶繁茂,开着半边形小花的盆景捧至女皇案前,“皇上您忘啦?这是前儿才由纪州知州送来的西域香花,叫‘零陵香’。据说能安神醒脑,皇上觉得怎么样?”
“唔,不错。这味儿闻着舒坦。”女皇微笑着阖上眼,轻靠在椅背上。
效远也跟着一笑,“皇上,您觉得这香花之功与孟知县的诛林一案,如何?”
“嗯?”女皇猛睁开眼,盯着效远看了会儿,继而深思起来。
“皇上,零陵香靠的是其味清香,若摆在远处,风力不及,于人就无甚益处了。”
女皇轻轻颔首,然而却又有迟疑,“朕也是这么想,只是,直接用他,又不太妥当。一个小小知县,审出这么大的案子,于体制上终归是越级;再说,当年他是因秘书监走火失职而被贬的职,那焚毁的史卷……”当年登基的卷宗,因是史家之笔,她没法干涉,孟物华自是有心。
“皇上思虑深远!”效远也低头想了阵,忽然抬头轻道,“如果先放到端王手下呢?”
“小?”女皇一怔,继而浅笑起来,“倒是没想着他。可行!小近来似是开了窍,不再只一味沉迷那些书画之中,倒能为朕这个姐姐分些忧了!”
“可不是?这回孟知县上请刑部的卷宗,谁都不敢得罪和顺大长公主和青王,都压着不动,端王爷倒真是不畏强权,硬是出面撑了一撑呢!”
“嗯,他若能多多助朕,朕也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女皇说着,不禁又是一叹,“以往哥哥倒是能替朕分忧,如今却……唉!”
“皇上,您太劳神了!”
“嗯,嗯!就这么定吧!小这些日子主理礼部,朕就把户部也交给他,将孟物华也安排到户部,都历练历练。”
“是,效远这就去传旨。”
“嗯,去吧。”
效远由政务房回来,已时近酉半,正欲前往流风殿应差,却叫一小监唤住,“效远公公,您屋里又来了一面‘纪真’双面绣的龙头架,还是孙大人送的。”小监面带疑惑,近来这位孙大人已经连送了三幅双面绣了,还都是“纪真”的。
“哦?”效远心中有数,也并不多言,径直随了小监便回自己的住处。
这孙永航……他原以为就孙永航这样的人物是不屑与他这种深宫内臣打交道的,何以这半年来连送他三幅“纪真”的双面绣呢?总觉得有些什么,却偏无法确定。
效远抚着下巴,一路沉吟,小监跑着小碎步,替他打开房门,视线及处,是有一面龙头架摆在堂中,许是光线微暗,总看不分明,但却有种说不清的意绪,紧紧扣住了效远的心弦,似乎,是一样相当久远却重要的秘密,揭开了。心止不住地快跳起来,让人即便在炎炎夏日亦觉得四肢有些发冷。
效远深吸了口气,止住殷勤的小监,让他候在屋外,自己慢慢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幅《七夕拜月图》,绣像中,女子纤衣单薄,有凌风之姿,更难得的是其拜月之态,神思若水,双眸含愁,那月中清冷,衬着天边彩云,鹊儿栖枝,袅袅幽思便若珠光洒户,一寸一缕尽含情意脉脉。
效远煞白了脸,那锁着记忆的封条像是突然间被撕开,恍惚地冲到面前。他颤抖着手抚过那绣图一侧的诗句:
“彩云骈聚妆九霄,脉脉怅望银汉遥。同是别离经年客,难得人间驾鹊桥。”
下下签!下下签!
很久远的事了,然而此刻却像是扎在眼底般清晰而深刻。少年的往事似是决了堤的滔滔洪水,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连同那痕绣名:“梅清”!
效远颤抖着一寸寸摸着绣面,那丝滑的触觉,让他觉得就如同记忆里少女微笑的面庞。
他狠狠闭上眼,然而人却站不住了,外间的小监眼见有些不对,立时抢进来扶住了他,“公公!公公?”
他一手捂着眼,捂了好久,才又放下,“你,给我送一张拜帖给孙大人,说……说我多谢他的厚礼。”
“好!好!”小监被他苍白的面色吓住,扶着他坐下后,立时就去传话。
孙永航将手中拜帖折了,仍放回案桌上,眼望向窗台边摆着的一架龙头架,香坠梨花的双面绣,银色的丝线反射着日光,粼粼如水纹。
“纪真”双面绣,天下一绝,果然不错!就如同“筑清织品”一样响誉碧落,这家商行了不起!孙永航拾起案上的一本方志,却并不翻看,只若有所思地执在手中。一旁候着的历名顺着他的目光也怔了半晌,因实在热得不行,便忍不住拿袖子扇了扇凉。
听到细微的风声,孙永航似是回过了神,“府里有冰库,今晚给垂绮送几块去之后,你也领些,这天热的!历三娘禀性怯热,定会喜欢。”
历名并不推辞,只咧嘴一笑,就应下了。“航少爷,您怎么看起方志了?”且上头写的是《掖泉志》,不知是哪处的地名。
见历名瞅着方志,孙永航淡道:“在原州,在那里,兴起了一个商号,名字有些特别,叫‘季幽商行’,‘筑清织品’就从属于它……我记得,杜先生也是原州掖泉人吧。”
嗯?历名听得摸不着头脑。
“我几次见着杜先生,他都身穿‘筑清织品’的衣着,这一次能这么容易就打探到效远的故人身在‘纪真’绣坊里,我总觉着与杜先生有些关联。”说不清为何会这么想,孙永航拍拍额,不管!就得让效远见杜迁的情,唯有这样,效远才能在皇上面前提到垂绮,前骆相声名。
七月半,照着碧落习俗,则需祭祖、祭野鬼,豪门善家尚需请城隍出巡祭厉,这一日整个天都是热闹非凡。是夜,道观和佛寺还有僧道于亥时正于几处主持普度法会。因此于这一夜,天都的夜市也格外热闹,几与上元灯会相媲美了。
此夜的西苑湖岸边都是轿夫,举着火把,四散等着。而一上了船的人,就催促船夫快些赶到断开扬清与百纳的甚堤去,好赶上那里的热闹。此时的西苑湖人声、奏乐声,就如茶水沸腾,房屋撼动,大船小船一齐靠岸,只看见船篙击打船篙,船帮碰着船帮,人肩并着肩,脸对着脸而已。这些景象孙永航是知道的,二更以前的西苑湖是绝对静不下来的。
效远所约也正在这一夜。“柳清阁”的画舫,孙永航倒是真没想到效远居然是颇为风流的一个人物。
家中祭祖事宜一毕,他便前往赴约。西苑湖边,杨柳系舟,灯火通明,声光相乱的雕梁画舫,特意寻了个僻静之所,静静泊在岸边。有低低的箫笛声飘出,隐隐有抹柔亮的嗓子与之相和。弱管轻丝,浅斟低唱。
孙永航抬头瞧了瞧那画舫上悬着的精致宫灯,镂空的雕纹印出“柳清阁”三字。他正了正衣衫,走至船边,舫上立时有侍者放下舢板,将其引上。
一入舫中,布置倒甚是清雅简单,并无五光十色的彩袖珍脍,只一橱书卷,一架八尺粉荷屏风,一炉茶,两盏细瓷杯,效远早坐于一侧,矮几蒲团,甚有古趣。若不是舱门处设了丈宽的粉色绫绡帷帐,兼两名夏绢单薄的琵琶女正轻拢慢弹,孙永航几欲有置身书轩的错觉。
“效远公公。”
效远抬眸浅淡地一笑,“请。”手一扬,一紫砂蟾蜍壶执起,在两只细瓷杯中斟了,又复倒掉,再掀开壶盖,接过侍女送上的细绢纱布覆上。
孙永航见状,也不再客气,在另一侧蒲团上坐了,接过效远的紫砂壶,拿着壶盖轻轻摁按起来。
效远看了会儿,脸上渐渐透出一味深深的笑意来。“孙大人,承蒙相助,了却了效远生平最大的心愿。”
“公公客气了,不过几幅绣而已。”孙永航并不接话茬,又轻轻推了回去。
效远瞅了他一眼,笑笑,不作多说。“请。”
“其实公公不必见外,这几幅绣我也是偶然得之,也全是卖了杜迁师傅的面子……”
效远递茶的手微顿,“是名士杜迁?”他讶然望向孙永航,“孙大人与杜先生相熟?”
“呵呵,正是内子的授业恩师。”
“哦。”效远点头叹笑,“相……”然才吐了一个字,效远脸色已变,“是,是骆……骆夫人的恩师?”
“叫公公笑话了!”孙永航浅笑回应,拈起茶盏细品了一口,赞道,“真是好功夫!”
“骆氏门庭,到底不凡!当年我随侍未央宫时,就相当仰慕骆相风范,唉,只可惜……”效远说了一半,就住了口。孙永航的事,他也略有耳闻,相氏相逼,又陷入信王端王之争,失恃失怙的骆家小姐自然只能被牺牲。这一回,他算是欠了这骆夫人一个人情了。
“呵呵呵,一直听闻孙大人雅好音律,今儿我特地延请了‘柳清阁’最妙的琵琶,孙大人一起品品?”效远微扬脸,一旁一直端坐不语的薄绢女子便袅娜地上前盈盈一礼。
“岚袖拜见孙大人。”
孙永航应景地笑看一眼,拱手相谢:“公公如此相情,永航深觉惭愧。”
“哎哎,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