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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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丹,你准是做梦了。维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一块凉毛巾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地说,方丹,你发烧呢,总是迷迷糊糊的,一直这样睡着,我们都吓坏了。
姐姐,把药吃了吧。妹妹端着杯子走过来,用小勺一点点送进我嘴里,甜丝丝的水流,我感到清爽了许多。
方丹,你好些了吗?谭静俯过身来问,你听见我给你弹琴了吗?
谭静,我刚才在梦里看见你们,还看见燕宁了……
维娜说,怪不得你一睁眼睛就找燕宁呢!
算啦,谭静坐在我身边撇撇嘴,一脸的不高兴,人家燕宁现在可神气了,戴着红袖章,扎着大皮带,走起路来眼睛都顶在头上,哪里还把咱们放在眼里。
不。维娜说,谭静,燕宁不是那种人,要是她知道方丹病了,一定会来的。
算了吧,前几天我在门口告诉她,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就跑了。
那一定是她没听见。
哼,你们俩好,你还能不替她说话?其实呀,也不见得真好,要不燕宁怎么不让你参加他们的红卫兵呢?谭静站起来,翻着白眼珠,故意做出瞧不起维娜的样子。
谭静,你……维娜气得噎住了,泪水在她的眼窝里直打转儿。我不愿看到她们发生争吵,赶快说,谭静,别那样说燕宁,也许她真的太忙了……
谭静,你不该嫉妒燕宁。维娜接着说。
维娜的话音未落,谭静的脸早已涨红了,她忿忿地看看维娜,一跺脚,扭头跑了出去。
片刻,隔墙传来一阵疯狂的琴声,谭静的怒气聚集在指尖上,在她的琴声中尽情地发泄出来……
22
学生食堂门前乱哄哄的,还没到开饭时间,大家就蜂拥着跑去挤在门口,人流在燕宁身边涌动着,一股股汗酸味儿直冲鼻子。燕宁被挤得东倒西歪,鼻梁上的眼镜好几次差点儿被那些饿慌了神儿的男生碰掉了。
快开门吧!有几个红卫兵砰砰地拍着门,急不可耐地喊着。
燕宁看着那一双双贪馋的眼睛,体谅地让到一旁,她知道,在大街上游行走了一上午,加上一路又拼尽全力地呼喊口号,摇红旗,撒传单,这会儿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也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
突然,开饭铃在头顶震耳欲聋地响起,饭厅的门猛地打开了,后面的人群立刻欢呼着,潮水般地向前涌动,每一个卖饭的窗口都被蜂拥而至的红卫兵堵得严严实实。
哎,战友们别挤,大家都要排队,排队——一个男红卫兵急得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饿急了的红卫兵却仍然像归巢的蜂群一样乱哄哄地往前又挤又拥。红卫兵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要革命的自动排好队!那个男红卫兵跳上一张饭桌,亮开嗓门高声喊着,他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用力向后挥着。他的话和他的动作极有号召力,一窝蜂似的红卫兵马上自动地离开窗往后退去,随即队伍像几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延伸开来。
燕宁耐着性子挤在长长的队伍里,她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吵得脑袋直发昏。后边的人一边缓缓向前移动,一边不耐烦地用小勺叮叮当当地敲着饭盒和饭碗。
哎,让一下——打着饭的人大喊大叫地从前边回来了。
嗨,小心汤洒啦!
后面的别挤,别挤……
喂,快来接接我。
哎哟,你烫着我啦……
青年们大呼小叫地乱嚷着,腾起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饭厅的屋顶。饭厅的桌椅板凳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移动着,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响声。又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打来了饭,他一手端着碗菜汤,一手举着几个黑糊糊的菜团子,在人群中虚张声势地绕来绕去,在一个最惹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嗨,今天吃忆苦饭,不用交饭票呢。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是说给别人听的,说着,他咬了一大口菜团子,开始狼吞虎咽。
喂,刘援朝,有馒头没有?队伍中有个人沉不住气,扭头问他。
你还有点儿阶级觉悟吗?叫刘援朝的红卫兵翻着白眼反问说。
怎么啦?问的人有点儿莫名其妙。
到前边看看去,黑板上明明写着连吃三天忆苦饭,你还说吃馒头!说着,刘援朝又抓起一个菜团子塞进张得大大的嘴里去。
红卫兵们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张桌子,除了菜团子,只见碗里盛着一些暗绿色的汤,汤面上还漂着几片不像树叶又不像菜叶的东西,这立刻引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哎,干吗吃这个?
忆苦思甜呗。
旧社会穷人连这个也吃不上呢。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所以咱们不能忘本呀。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忽然,队伍里有个嗓音很尖细的女红卫兵唱起了忆苦歌,吱吱呀呀怪叫的桌椅很快安静下来。女红卫兵唱得凄凄惨惨,很是动人。她的歌声很快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共鸣,先是她自己唱,接着她身边的几个人也唱起来,不一会儿,饭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放开了歌喉,刚才的喧嚷声现在变成了大合唱:地主狠心,地主狠心逼死我的娘,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饭厅里一片悲声,凄惨的歌声震颤着每一颗年轻的心,那个女红卫兵唱着唱着竟忍不住抽泣着哭了,她的泪水立刻引得整个饭厅里的人都难过起来。正在吃菜团子喝菜汤的人再也咽不下去了,打饭的队伍也不再挪动,很多人唱不下去,连忙用胳膊捂住了眼睛。人群中一片使劲儿抽鼻子的声音。
终于,十段忆苦歌唱完了,红卫兵们擦干了眼泪,重新振奋起精神,又呼啦啦地拥向卖饭的窗口。他们领了饭,一边嚼着,吞咽着,品味着,呼呼噜噜地喝着汤,一边又说着叫着嚷着,热烈地争论着……
燕宁为自己有这样的战友而自豪。她想起和这些同学走在大街上游行的情景,他们都佩带着鲜红的袖章,雄赳赳地甩着胳膊,昂首阔步地向前进。他们高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燕宁相信,他们的热情融汇在一起,将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能够排山倒海,冲垮旧世界,也能创造出一个新天地。在狂热的人流中,高涨的革命热情使燕宁无比兴奋和骄傲,可是,当人流向四周散去的时候,她心里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怅惘。这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座红色楼房,想起那桔黄色灯光下的红领巾小队会。她忽然想起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刚刚跑出楼门,谭静便冲出来急火火地拽住她,告诉她方丹父母的事,还告诉她方丹病倒了。可那时她正急着到红卫兵连部去开会,她顾不得说什么就匆匆跑了。当时,她好像听见谭静在她背后哼了一声。燕宁不在乎,她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不如革命重要。
说实话,这几天燕宁所以没有去看方丹,主要是因为太忙,再就是她的心情近来也有些矛盾,有时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像过去那样关心方丹,给方丹一些帮助,有时又觉得,方丹的爸爸成了反革命,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方丹懂得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
燕宁又想起那天在大操场撕报纸的事,她真后悔,认为那件事说明了她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也说明了自己思想的幼稚。她认为自己应该帮助方丹从正面认识问题,要劝她从思想上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爸爸划清界限,不能袒护他的错误和罪行。更让燕宁后悔的是,撕报纸的事竟是当着黎江的面做的,现在想起来只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其实,自己本来应当警惕黎江,据说,他的父母在政治上也有问题,他的思想能不受影响吗?尽管他一进中学就担任班干部和团支部委员,可谁又能证明他的积极不是伪装的呢?再说,尽管他是维嘉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维嘉那派红卫兵却仍然没有因此而放宽条件吸收他。这是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啊!唉,燕宁越想越后悔,自己差点儿丧失阶级立场,这场文化大革命应该是敌我分明的啊!
燕宁警觉地发现,她曾经忽略了很多应当引起重视的事情。前不久,她看见黎江给方丹送去一本《红岩》。她知道,黎江给方丹送书是很平常的,可是,他为什么不送毛主席的书,他应该知道那本书正在受到批判!再说,谁知道黎江那经常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究竟装了多少毒草呢?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又在燕宁心胸里膨胀起来,她觉得自己对方丹一直是满怀真诚的,她想自己应该劝方丹不要受黎江的影响,并且希望自己的动带到方丹身边去,今天,为什么不多领点忆苦饭去看看方丹呢?她要结合忆苦教育帮助方丹提高思想认识,相信方丹一定会跟她站在一起。
哎,马燕宁,该你啦!燕宁正在愣神儿,猛地听到后面的人敲着碗提醒她,于是她赶忙张开书包凑近窗口。
要几份儿?窗子里面的人问。
四份儿。燕宁回答。接着,冒着热气的菜团子三三两两地跌进了书包里。
挤出饭厅,燕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蓝天和阳光使她的精神为之一爽。她整整军帽,扯扯衣襟,左手的大拇指别在宽宽的腰带上,觉得自己很威武。她决定回家召集维娜她们再一次为方丹组织一个更有意义的活动,想到这里,她信心百倍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23
隔壁的琴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了愤怒的喧嚣,起起伏伏像谭静激荡的心潮。我从来没有听到她的指法这么乱过。我能够懂得她的心情,她是为维护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喜欢谭静热情耿直,是非分明的性格,但又觉得她也许是误解了燕宁。虽然燕宁几天没有来,可是在我心里,她始终是那个眯着弯月似的眼睛、挂着甜甜笑意的好朋友。
谭静仍在那里同自己的感情搏斗着,琴声越来越激烈,仿佛有无数块巨石掷入沸腾的河水中,飞溅着,咆哮着。突然,似乎所有的琴键同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那声轰响过后,琴声停止了。
我们紧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维娜忽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谭静。
这时,门上传来几下轻轻的叩击声……
妹妹说,你们听,谭静回来了!
维娜脸上又露出了浅浅的酒窝,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笑了,这个谭静,她的怒火向来燃不了三分钟。
维娜飞快地跑过去打开门,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啊,燕宁!她一把将燕宁拉进屋里,以得胜者的喜悦说,看,我说燕宁会来吧!你们等着,我去叫谭静!说着,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方丹,你好些了吗?燕宁挂着满脸的关切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问。她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
我连忙坐起来说,燕宁,我好多了……
方丹,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我太忙了。燕宁抱歉地说着,把她的书包放在桌上。
燕宁多神气呀。妹妹在一旁对燕宁的装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我这才注意到燕宁那对笑盈盈的眼睛以外的变化。燕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扎着一根宽宽的皮带,左臂上戴着红袖章,短短的头发上扣着一顶旧军帽。这身像男孩子一样的装束,使燕宁显得英姿勃勃。可是,那副白框眼镜却依然使她保留了过去的文静,满含笑意的眼睛也依然像一对细细的弯月。
燕宁,我天天听见外面在呼口号,是你们在游行吗?我问。
是啊,方丹,可惜你不能出去看看,你知道社会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我们红卫兵的队伍,大街上简直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燕宁的眼睛里洋溢着兴奋和热情,她显然为自己也是红色海洋里的一朵浪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时,维娜拽着谭静回来了。谭静耷拉着脑袋,仍是满脸的不高兴。
维娜一进门就偷偷向我挤挤眼睛,我立刻明白,她一定没有把燕宁的到来告诉谭静,而是要悄悄地看一看谭静的反应。
谭静,你看谁来了?我忍不住对她喊了一声。
谭静抬头猛地看到燕宁,眼睛果然倏地一亮。哎,燕宁,你怎么来啦?她扭头朝我做个鬼脸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燕宁没有注意到维娜和谭静的表情变化,她兴奋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学校吃忆苦饭,我就多领了些给你们带回来了。说着,她打开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团子递到我的眼前,方丹,给。维娜,谭静,小雨,你们都来吃呀!
谭静走过来,伸手抓了一个,拿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什么?菜团子啊。说着,她咬了一点儿,在舌尖上品了品,立刻吐出舌头,真难吃啊。
维娜也拿起菜团子咬了一口,刚嚼了嚼,脸上就露出一副苦相,但她为了对燕宁的心意做出感激的样子,就使劲儿嚼着,可那个菜团在嘴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妹妹只顾瞪大了眼睛盯着菜团子看着,听见燕宁说,小雨,吃啊。她才拿起一个。
燕宁看到我们都在迟疑,就马上抓起一个菜团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使劲儿挤着眼睛咽了下去。
我也咬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麻沙沙的,还有一股怪味儿,往下一咽,嗓子就噎得火辣辣的疼。燕宁,为什么要吃这个啊?我问。
燕宁一边嚼着,一边说,为了不让无产阶级的后代改变颜色,不忘过去的苦,珍惜今日的甜,所以必须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我认为咱们应该像过去一样,把学校的活动开展到咱们红领巾小队里来。忆苦饭不光要吃,还要连吃三天呢。
这多难吃啊。妹妹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
谭静也嘟着嘴说,咱们是不应该忘记过去的苦,可……可也不一定非吃这么难吃的菜团嘛。她的声音低下去。
可是,旧社会穷人连这个也吃不上呢。燕宁神情严肃地说,我认为,光想吃好的就是修正主义,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谭静不爱听了,斜着眼睛看看燕宁,不服气地说,噢,照你这么说,吃好的就是资产阶级,吃菜团子才是无产阶级吗?
燕宁涨红了脸,她说,谭静,你这是污蔑无产阶级。
谭静把手里的菜团子往燕宁书包里一扔,气鼓鼓地说,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谭静,你反动!燕宁嗖地一下站起来,抬手指着谭静的鼻子。
维娜赶忙跑过去挡在她们俩中间劝阻着,你们干吗这样?谭静,燕宁这么远跑回来给咱们送忆苦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