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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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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维嘉说,嗨,黎江,这本书这么吸引人,你怎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呢?既然方丹不要,那我拿去看看吧。说着,他朝黎江挤挤眼睛,伸手就把《牛虻》抢过去。

别,别把《牛虻》拿走!我抓住维嘉的胳膊,维嘉,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愿让黎江去冒险……

黎江说,方丹,只要我能做到的事,就是真的冒点儿风险又算什么呢?

嘘——,黎江,这些书可都是毒草啊!你这么吹嘘,可是很危险的啊!维嘉故意板起脸来说。

黎江笑了,问维嘉,你说说,现在还有几本书不是毒草呢?

维嘉略一思索,转了转眼珠说,这样吧,咱们就批判着看。就算这本书有毒,我们只看它鼓舞人的一面就是了。不过,方丹,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

我知道。我点点头,小心地把书藏到枕头底下。

方丹。黎江又说,这段时间,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你和小雨如果有什么事……

黎江,你要去哪儿?我没等黎江说完就问他。

维嘉说,黎江闯了祸,学校里那帮家伙不会放过他,我想他应该先躲几天。方丹,别担心,等过了这一阵,黎江就会来看你的。

黎江,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说。

我会的,别为我担心,方丹,你和小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维嘉和黎江走了。

我和妹妹躺在床上,四周又陷入一片宁静。我想起黎江讲的《牛虻》,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书,我立刻被亚瑟的身世吸引住了,仿佛看到一个清秀的意大利少年向我走来……

3O

一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燕宁疲倦地合上日记本,摘掉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桌边站起来,使劲儿伸了伸胳膊,走到窗前。她迟疑了片刻。要不要关窗子呢?她想。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上了阴云,群星和明月都躲到乌云背后去了。浓黑如墨的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闷闷的,远远的天边偶尔现出一道微弱的闪电和一阵不很分明的雷声。

今晚或许会下雨。燕宁还是把窗子关上了。

躺在床上,她感到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白天燕宁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很紧。自从红卫兵司令部把监督牛鬼蛇神劳动的责任放在她的肩上,燕宁就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随着大院子里的防空洞不断加深,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最近几天工程的进展明显地缓慢了,那些牛鬼蛇神每天下到数米深的黄土坑里不停地挖掘,衣服上泛着一圈圈肮脏的汗渍,打了补丁的双肘和膝盖早就磨破了,在他们那终日汗淋淋的鬓边,白发明显地增多了。但是,让她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些人可悲的外表,而是他们眼睛深处流露的那种迷惘、消沉、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神情,那神情使他们整个面部都显得黯然无光。带着那种面容,他们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无声地挖掘流汗。尤其是前些天,当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因为劳累而突然死去之后,这些人的神情就更加抑郁了。燕宁真怕他们闷头往土坑里一栽,突然就自绝于人民。现在不是经常有人畏罪自杀吗?

转念一想,燕宁又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谁让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她认为,监督这些人劳动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只有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才能锻炼出最勇敢无畏的战士。这些话她都写在日记本上了。

当前的形势十分复杂,如果没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敌人就是在眼前也发现不了。那天下午在大操场上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吃午饭的时候,红卫兵司令部通知她,让她下午去大操场监督消灭毒草。当一车车书堆积在操场上,看着大火冲天而起,燕宁心里感到很兴奋,仿佛整个旧世界就在熊熊火光里彻底焚毁了。谁知在这种时候,黎江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该批判的书抢走了。人群愤怒地把黎江包围了,燕宁却愣愣地呆住了。她感到很震惊,没想到黎江竟会这么反动!她不由又想起前段时间黎江给方丹送书的事,他的书包里究竟装过多少坏书呢?燕宁觉得自己对黎江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真后悔没有早点揭露黎江。

回想起过去那个友谊的小圈子,燕宁突然觉得以往的喜怒哀乐那么平凡,仅仅为帮助一个方丹,就能使她的心灵得到满足,太狭隘了!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燕宁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砸碎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她不知道新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新世界能把她变成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能使她在革命的暴风雨中茁壮成长。

这就是燕宁的觉悟。这些话,也都写在她的日记本上了。

熄了灯,燕宁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睡着了。

忽然燕宁在熟睡中被惊醒了,她似乎听到一阵小心翼翼的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近,好像就在她的屋子里。

燕宁惊恐地睁开眼睛,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谁?!燕宁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

声音消失了。不,燕宁感到那声音只是停在一个地方,在黑暗中窥视着。她下意识地想拉开电灯,又怕伸出去的手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什么人抓住。这念头吓得她好像全身血液冰凉,冷汗刷地冒了出来。恐慌中,燕宁想喊,但她的嗓子被恐惧堵住了,怎么也挤不出一丝声音。她只好拽着毛巾被紧紧蒙在头上,缩在里边发着抖,一边偷偷地喘着气。

咔啦,咔啦啦……声音再度响起来,好像是在窗前。燕宁鼓起勇气一拉灯绳,强烈的灯光立刻把屋里照得雪亮,一切都跟她睡觉时一样,只是在窗外传来沙子打玻璃似的声音。

燕宁定定神,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子,一股凉爽的夜风带着清凉的雨水冲进来,哦,下雨了!

燕宁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太胆怯,她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于是,又关上窗子,躺下去拉灭了电灯。

当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听到头顶发出踩裂木头般的咔啦一声响,燕宁心里一跳,她明白了,声音来自天花板上面。她又一次注意地倾听着,可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那是什么声音呢?她一遍遍地想,她想起来,维嘉养的一群鸽子,那群白色的和平鸽,她看见鸽子在天空中飞翔,又看见它们落在红色的屋顶上,也许是鸽子钻到天花板上面的棚顶里了?唔,真有可能是鸽子……渐渐地,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就像有一只沉重的大手盖住她的眼睛一般睡去了。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可怕的梦,梦见许多青虫怪兽都从天花板上向她伸出了红红绿绿的舌头。

早晨,燕宁砰地推开隔壁的屋门,大声喊,维娜,维娜!

哎。维娜跑出来,看见燕宁急乎乎的样子,惊异地问,燕宁,这么早,你干吗?怎么啦?

维娜,快,你跟我来。

燕宁把莫名其妙的维娜拉到自己屋里,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害怕……

维娜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急急地扑闪着问,出什么事了吗?

可以这么说。燕宁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昨晚我听见咱们楼上的天花板顶上有人!

维娜全身一震,一把抓住燕宁的手问,谁告诉你的?

你先别问。燕宁继续说,我敢说,上面一定藏着什么人!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不,不可能!维娜脸色苍白地直摇头。

嗨,看你吓得这样。燕宁说,还不一定呢,我想呆会儿吃过饭,我就去学校报告,等来人搜查了再说。

燕宁,你……你别去……报告……维娜更是吓慌了神儿。

燕宁想了想,又说,先不去报告也行,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要不咱们再注意几天。维娜,你在隔壁,昨天晚上就没听到声音吗?

维娜摇摇头,神色稍稍安定了一些,她问,燕宁,你到底听见什么啦?

燕宁把昨夜的事告诉维娜,为了渲染事情的可怕,她把梦里的红舌头绿舌头都讲出来了。

维娜听后松了一口气,说,燕宁,我想你一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有时候我也做过很可怕的梦呢……

是吗?燕宁也犹豫起来。

维娜说,你千万别出去乱说,不然,人家会说你制造混乱的。

燕宁想了想,点点头,维娜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31

院子里的防空洞已经挖得很深了,大三角架上的粗绳子向上拉出好长一段,那些坐在大土筐里的人才能露出头来。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的,那一张张由于过度用力而扭歪了的脸显得十分可怕,沾满泥屑和汗水的身体也显得疲惫和衰弱。他们终日像奴隶一样地沉默着,使人无法想象出他们过去是否有过热情和快乐。现在他们每天除了不停地挖洞,还要轮流被押出去游街挨斗。红卫兵给他们的头上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胸前还要挂一块说明他们罪行的铁牌子,有的人连衣服上也被用墨汁涂上了大字。他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严酷的斗争形势在不断地变化,红卫兵们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在大街小巷游行,呐喊,演讲,或是撒传单了,他们开始了远距离的大串连。

一天晚上,维嘉来了,他推开屋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一时愣在那里,维嘉剃了个光头!我还记得维嘉那一头漂亮蓬松的、有些卷曲的褐色头发,那是许多女孩子们非常羡慕,并希望长在自己头上的。

维嘉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军用背包,一手拎着放留声机的箱子站在我和妹妹的面前。维嘉依旧穿着绿军装,扎着皮带,他的背包后面还别着一双黄球鞋。

维嘉放下背包和箱子说,方丹,小雨,我要走了!维嘉显得兴致勃勃,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维嘉,你要到哪儿去?我奇怪地问他,听维嘉的口气像是要出远门了。

维嘉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抓了抓发茬青青的脑袋说,怎么?你们没有听广播吗?《人民日报》八月二十日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我们都要去长征了!

维嘉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他又说,方丹,小雨,告诉你们,我们要去革命圣地延安,尝尝延河水,看看宝塔山,还要去红色摇篮井冈山,看看当年工农红军会师的地方。然后,再到韶山,去寻找革命真理,寻找中国革命的新希望!

维嘉停了一下,他的语气很虔诚,很坚定。他接着说,方丹,小雨,你们知道吗?我和很多战友都要像当年红军长征时那样,跋山涉水,不畏艰难,洒下一路汗水,留下一路歌声……嘿,想想那情景吧!维嘉说着,激动地站起来,用诗情画意描绘着他将要经历的风风雨雨。

维嘉哥哥,你们要去多久才能回来呢?妹妹有些担心地问。

不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即将浪迹天涯的维嘉这样回答。

那你们不再上学了吗?我问。

那是将来的事,当前最重要的是革命,懂吗?维嘉看看我,着重强调了〃革命〃两个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他说,方丹,我们目前的重要任务就是首先要打倒那些反对我们红色政权的人,就像当年俄国的十月革命,必须先打倒那些资产阶级,不然,他们就会像指使特务卡普兰刺杀列宁一样,谋害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打倒他们,我们的国家就很危险,就随时会有发生政变的可能……

维嘉或许看见我们紧张的表情,就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说,当然,你们放心,反革命分子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我们坚决不答应!维嘉眨眨眼睛,充满信心地又说,我相信,等长征回来,我们会以崭新的面貌回到学校去的。

维嘉的话让人听起来很振奋,也很新鲜。我被他慷慨激昂的情绪感染了,可又为他即将远行而感到依依不舍,我说,维嘉,你和黎江都走了……

维嘉连忙说,方丹,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最不喜欢你们女孩子用忧伤的眼睛看人了,不管我到哪里,我都会想着你们,记着你们……嗨,方丹,你看我把留声机留下,你可以听听我们喜欢的歌。维嘉说着打开箱子,把留声机搬出来,摇摇手柄,唱片转动起来,亲切的歌声仿佛从远方飘来:

不论天涯海角,
远渡重洋,
忠实的朋友永远在身旁,

……

维嘉一边轻轻唱着,右手一边打着节拍,我和妹妹被维嘉的歌声感动了,我们也和他一起悄声唱起来:

不论岁月动荡,
时光暗淡,
友谊的火把为我们把道路照亮。

……

歌声渐渐远去,维嘉把声音放低了说,方丹,我不在家的时候,黎江一定会常来看你们,他一定会来的……

我和妹妹都高兴起来,我们还等维嘉说什么,可他却不说了,他转身拎起背包背好,扯了扯衣襟,戴好了军帽,伸出手来使劲儿握着我的手说,方丹,你和小雨等着,我会凯旋而归的。多保重吧。

维嘉走了。窗外,尖锐的哨音响了起来,铁滑轮又发出了吱吱扭扭的痛苦的呻吟……

32

那时候我经常想到死。又过了好多年,我还活着。我那时活着,现在依然活着。而我那时的确是想死了。我的腿不停地抽搐。妹妹给我盖了一床棉被,可我还是很冷。被子有一股霉味,像是很湿,就像被雨淋了一样。我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湿土上,又凉又湿。我想起长满绿苔的院子,我跑着捕蜻蜓,在那样长满绿苔的地上滑了一跤。那一次我扛了一把大扫帚,妈妈在后面追我,她喊你回来你回来……可我不听,扛着扫帚歪歪斜斜地跑,我还使劲儿笑。妈妈越生气,我越笑,后来我摔倒了,我还笑。妈妈追过来,生气地瞪着我,又忽然笑了。我看看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稀泥,手上,膝盖上都有,我的脸上也一定溅上了有绿苔的泥点儿。我想妈妈就是因为这个笑我,而不顾我摔疼了哪儿。后来妈妈不笑了。她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越不叫你干什么事儿,你越……妈妈没等说完就猛一转身走了。我没有马上爬起来,我坐在稀泥上,使劲儿用手胡搅身边的稀泥。我的手滑腻腻的。我忘了多久我才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桌上有几盘炒菜,还放着大馒头。我在门口站着,不敢进屋。我身上到处都是稀泥,那会儿我想,要是门前有一条神话里的河就好了,我跑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妈妈气冲冲地来到我身边,扯起我的一只胳膊,拎着我到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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