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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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吗?可我又该怪谁,恨谁呢?
天黑尽了,月亮已经升起来,谭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考场,她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泛起了回声,嚓嚓嚓……
她回到家里,径直走到钢琴旁,一下坐在琴凳上,月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在琴盖上泛起了银色的水光。她把琴盖打开,那些熟悉的琴键冷冷地沉默着,白的莹白,黑的青森。鸽子,你飞吧,燕子,你飞吧,飞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她仰起头,泪水从眼眶里倒流回去,又仿佛顺着指尖涌出来……猛地,谭静像发疯一样站起来,双手抓住琴凳,高高地举起,狠狠地向琴键砸去,钢琴随着巨大的轰鸣迸裂开来,无数黑白的琴键发出嗡嗡的震响飞溅出去,又哗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钢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墙上油画里的小狗还瞪着顽皮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她。她又抓起琴凳的碎块狠狠地扔过去,将往日所有的一切都砸了个粉碎。谭静失神地站着,她站了很久,泪珠缓缓地涌出来,在她像面具一样没有了表情的脸上流淌……
忽然,她使劲儿咬住嘴唇,猛地一转身,冲出屋子,咣地一声摔上屋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46
淡蓝色的暮霭笼罩了大地,鸟儿都吱吱叫着归巢了,天渐渐黑下来。我还在不停地唱着,不知道已经唱了多少遍。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在冒烟,我依然没有间断我的歌声。月亮已经升起来,我觉得我的希望就躲在月亮背后不肯露面。我不停地唱,可那声音微弱得只在我心里回响,我的喉咙里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冷冷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真想大声问它,宣传队的首长听见我唱歌了吗?他们还会来吗?月亮把脸藏到云朵后面,世界黯淡了。不,我不能灰心,我还要等待,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我还要唱,要唱……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我没有听见声音,我的歌声被泪水噎住了。我猛地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扔在地下,杯子,饭盒,热水瓶……随着一阵砰响,世界的一切魅力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悠悠缓缓的旋律响起来。是谭静在弹琴。
在这寂静的夜晚,琴声正在轻轻地诉说,一只小木船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木船在黑夜中荡着,面对风浪奋力挣扎,它不愿意沉没。它曾是一株绿叶繁茂的小树。冬去春来,年年焕发着生机。小鸟在它的枝头唱过,鲜花在它的脚下开过,它的童年充满了春风融融的快乐。它被做成了一只小小的木船,推进生活的宽阔河流。在阳光下,世界是多么色彩缤纷,在黑夜里,世界却又变得多么黯淡阴沉。小木船在风推浪涌中迷失了方向,它看不到航标,找不到航道。前面出现了黑色的礁石,水面上狂风大作,浊浪滔天,小木船冲上去了,冲上去了,冲向巨大的礁石,猛地,轰然一声,仿佛群星陨落,天地崩裂,狂涛飞溅,日月失明。那一声轰响的余音向四外散开,整个世界都被震动了……
怎么了?那钢琴疯了吗?那钢琴炸了吗?
47
嘟嘟嘟——
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在楼下响起。
来啦!燕宁扑到窗口,她的脸庞因为激动,涨得红红的。她向楼下探头望去,看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正停在楼门跟前。
啊,就要出发了!
燕宁一早就穿上了崭新的棉军装,草绿色上衣的领子上端端正正缀着一对火红的领章,头顶的棉军帽上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英姿勃勃的身影,圆圆的脸上始终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解放军光荣的一员!这是她的梦想。她欣喜地在镜子前边转了个圈儿,看,齐耳的短发使她显得充满了朝气,白框眼镜不能戴了,她有些不习惯地眯着她那对弯月似的眼睛,身上惟一的文雅终于被摒弃掉,她是彻底的不爱红装爱武装了。
燕宁飞快地转身,把床头的几本书塞进书包,她特别装上了那本她已读了好多遍,并在上面画满红杠蓝杠的《革命烈士书信集》。她又拎起一个网兜就急忙往外跑,胳膊却被妈妈一把拽住了。等等!妈妈拉过燕宁,让她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燕宁觉得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她看出妈妈的眼睛里盈满了骄傲,其实她所做的努力都想让妈妈感到骄傲啊。妈妈很早就参加革命队伍了,过去,她曾在行军途中生下一个孩子,因为条件艰苦,她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给了老乡,后来就再也没找着。燕宁的出生弥补了妈妈心头的伤痛,妈妈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也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燕宁聪明热情,责任心很强,事事都要争第一。从上小学的那天起,燕宁一直是个好学生,她得过那么多奖状,小学,她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中学又是第一批加入共青团的。而现在她是大院子里第一个参军的女孩子。她怎么不感到自豪呢?妈妈细心地给她整理头发,把几根齐眉穗儿轻轻扯均匀,又为她正了正棉军帽。
到……到了北京就来信啊……妈妈说。
燕宁听出妈妈就要流泪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也想往外涌,可她使劲儿忍住了,这时候不能流泪,因为她觉得这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轻易流泪呢?
妈妈,一到北京我马上就给你们写信来。她说。
妈妈点点头,泪水流下来。她满意地看了看燕宁,说,走吧……
爸爸妈妈一起送她下楼,在她身后追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燕宁不住地点头,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青春的心房早就被幸福的喜悦充塞满了。
她脚步顺着楼梯往下跑,心却在自己头脑中架起的通往未来的天梯上往上攀。她觉得,自己一直盼望当一名女英雄的起点,也许就从穿上绿军装的这个早晨开始了。多么光荣啊!从今天起,自己将成为担负解放全人类重大使命的革命战士,用自己燃烧的青春,把革命的火种播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说实话,征兵一开始,燕宁向爸爸提出要参军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愿望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顺利实现。参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争着报名当兵的女孩子太多了,谁不想到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去经受锻炼呢?
当爸爸告诉她参军的事已经办妥,特别是当爸爸告诉她,让她到北京、到毛主席身边去当兵的时候,她那份狂喜简直是任何笔墨都无法形容的。她双手抱着崭新的军装,激动得全身发颤,眼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她心里千遍万遍地高呼着,万岁!万岁!
没有令人心焦的期待,没有让人不安的惶惑,命运总是让幸运的人更加幸运。
走出楼门,燕宁不由地站住了。她回过头,目光留恋地向这座红色的楼房告别。这里有她少年时代的回忆,这里记载着她的成长。三楼那个高高的窗口曾经彻夜闪烁着灯光,在灯下,她抄录过多少烈士的豪言壮语,并且在自己的日记中庄严地宣誓,一定要接过烈士手中的旗帜,做一个刘胡兰、江姐那样的人。那些个夜晚,她曾一遍遍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一些文章的段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她写下了一本又一本的学习心得。在那灯光下,她还一次次奋笔疾书,写出一篇篇批判文章,刻出一份份印制传单的蜡纸。
现在,那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都过去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从眼前铺向了北京!
燕宁的目光移下来,她看到了一楼那个曾经封闭了很久的窗子,她发现,那两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她不知道方丹是不是正坐在窗子里,她很想让方丹看到她穿上军装的模样。
她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她跑进楼门,在楼梯口,突然听到一阵低微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她倾听着,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袭上心头,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方丹的门口,她好像听见维娜在问,谁先进去?我!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一瞬间,那个春天的下午在她的眼前复活了,她真想推门进去,看看屋里坐着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忽然,一阵抽泣堵住了歌声,燕宁猛地醒悟过来,过去的一切刷地在眼前消失了,现在方丹是个不愿跟父亲划清界限的人,她多么固执,多么不可救药啊!燕宁逃跑似的飞奔上楼,在笔记本上检查了自己的温情主义,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女儿怎么能心软呢?
道路是自己选择的,谁也不可能代替别人走完人生的旅程。
燕宁沉思着走向吉普车,那些回想让她发烫的脸颊温和下来,也让她激荡的心平静了许多。
天空有些发灰,像要下雪了,寒冷的风吹过空旷的大院子,显得十分萧索。在过去了的那个夏天和秋天,她曾在这里监督那些牛鬼蛇神挖成了防空洞。现在,那个巍然耸立的大三角架早已经拆掉了,望着楼前那排残叶落尽的小柳树,她觉得自己长高了。
她要走了,她是第一个幸运地走出这幢红色楼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光荣地走出这幢楼房的女孩子。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感情的激浪,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了!
她拽拽军装,正正军帽,然后庄严地将右手举起,向这幢红色的楼房行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告别的军礼。
吉普车载着这个胸怀远大抱负的女兵向前驶去。
48
一场大雪把窗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屋顶和地面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绒毯,一切纯净得让人感到心里一片空漠。我坐在窗前,木然凝望着外面的情景,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飞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它瞪着渴望的眼睛,徒劳而固执地寻觅着,终于在一无所获的失望中飞起来,它的翅膀扇动着,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被弹弓打中的鸽子,想起它最后挣扎的情景,白色的鸽子,它像一只箭疾速地从空中坠落下来……我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听,我觉得从此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唤起我的热情了……
雪在空中缓缓飘洒,洁白的雪花像细碎的银星,不时随风飞进窗口,洒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不动,只希望雪片能够落进我的心田,重重叠叠,厚厚堆积,形成森严的屏障,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一切。
屋门响了。有人轻轻走到我的床边,我却依然一动不动,眼睛对着窗外的雪白,空漠。
方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开着窗子?是黎江。他走过来关上窗子,回身看看我,见我不说话,忙问,方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黎江有些着急了。
泪水涌进我的眼眶,窗口模糊了。黎江靠近床边,眼睛盯着我,语气更加急切地问,方丹,出了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啊?黎江双手轻轻扳住我的肩头,让我回过脸,他说,方丹,是谁又欺侮你了吗?
我只是流泪,不说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黎江说我的失望。
黎江又说,方丹,我一直觉得你很坚强,你不怕病痛,不怕困难……你怎么这样呢?
我就这样,就这样!
黎江的话让我突然像一个爆竹似的炸响了。我猛地抬起头,对黎江不顾一切地叫起来,你骂找吧,笑我吧!我就这样,我什么都不行,你们伤心了,难过了,可以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可我难过了,却只能坐在这里,我活着干什么?方丹,你不要这样想……别这么说……黎江打断我的话,你还不到十四岁……
那又怎么样?我很小就想死了,我活够了……就像谁猛然打开了我心灵的闸门,我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泻不止。别再理我,别再来看我,也别给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就像我知道我的病再也好不了……
方丹,你……你这样,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黎江松开放在我肩头的手,两眼紧紧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还在大声叫,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说,也许你早就对我不耐烦了。
方丹,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黎江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我看着黎江,那一会儿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我知道,我是一个病孩子,你可怜我才来看我,我不要!我不要你可怜我,你们安慰我,只能让我更难过!要是把我的病放在你们身上,我也许能想出更好听的话来安慰你们。
方丹,你……你不为自己的话感到脸红吗?
黎江一声愤怒的呵斥把我震惊了,我只顾冷酷暴躁地喊叫,却没有发现黎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我从没见他这样,我惊骇地看着他,他那对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睛里好像就要喷发出火焰。方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要把被人曲解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吗?你的心胸为什么变得这么狭隘?你真以为我来看你仅仅是可怜你吗?你真以为你有病就是最大的不幸了吗?如果你要让我说真心话,我会说,你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病在床上!
黎江的话把我惊呆了,我像冻僵了一样看着他,不知他还说什么。
黎江低下头,不看我,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久久地站在窗边,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的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我害怕了,轻轻地叫他,黎江……
黎江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过来,坐到了我床边的椅子上。他把脸深深埋进支在膝上的双手中,他的浓密漆黑的头发像他的身体一样微微发抖。很久,黎江好像平静了一些,他抬起头望着我,语气低沉地说,方丹,你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你,不是,唔……假如你知道我今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你,你也许会反过来安慰我……
我问黎江为什么这样说。
黎江没有回答我,却问我,方丹,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其实,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比你更不幸……说实话,我本来并不想把我最近的事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