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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51部分

小说: 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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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太好了。杜翰明惊喜地望着那张琴谱,说,没想到,这支曲子给你带来了好朋友的消息。方丹,你知道乐曲中重逢的旋律是最打动人的……

我打断了杜翰明的话,我说,你快带我去看看谭静,杜翰明,我们现在就去吧!

杜翰明说,现在可不行,那个村子离咱们这儿有十几里路呢,你要去也得等到明天啊。见我着急的样子,他又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睡个好觉,明天我陪你去找谭静,要不我就骑自行车去接她,怎么样?

我心急地看看窗外,一颗流星正朝着开联欢会的方向俯冲下去,我多么羡慕那颗流星啊!

杜翰明走了。静静的夜,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真希望妹妹此刻也能知道这件事,我想要是妹妹在,她也一定像我一样睡不着,我们一定会连夜去找谭静。我一次次欠起身来看看窗外,盼望黎明快点到来。

终于,雄鸡开始啼鸣了,我吹灭了小油灯,看到第一线曙光从小窗口照进来,月亮和群星带着一个不眠的夜坠向西天,新的太阳又要升起来了。

光明啊,你快来吧,晨风啊,快发出欢唱。

谭静,我来了……

78

清晨笼罩在薄雾之中。

小金来把大白狗拴在我的木轮椅的前面,五星抖着威风驾驾地吆喝着,那神气好像在驱赶一匹雪白的骏马。大白狗忠实地执行着命令,撒开四蹄在上路上拼命跑着。我的木轮椅在这急速的颠簸中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五星和小金来直跑得气喘吁吁。

土路两旁是高高的青纱帐,绵绵的白雾在秋庄稼的叶隙间徘徊,一股晨风把雾气吹得像轻纱一般冉冉飘起,又徐徐缓缓地降落下来,绕在叶子上袅袅地荡漾。远处,秋虫躺在枯黄的叶片底下唱着秋天最后的歌。

我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路的尽头,想像着和谭静见面时的喜悦和激动。我仿佛看见那缕乌黑活泼的卷发在谭静那白皙光滑的额头微微颤抖,看见谭静的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急切的询问和诉说。哦,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深切的思念,那些盼望重逢的幻想,我甚至不敢相信很快就能见到谭静,还以为自己陷在了一个重复了多少回的梦境里。

我们走上了一条大路,晨雾像五颜六色的薄纱,一条浅绿,一条粉红,渐渐淡化在湛蓝的晴空里。

喜鹊在大路边的白杨树上喳喳地叫着,啄木鸟抓着树干笃笃地敲着,小麻雀们在一块谷地边琐琐碎碎地议论着,犹豫地盯视着田间那个戴着草帽,摇着红布条的破草人儿。

小金来在清晨纷嚷的世界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的耳朵追着风,追着鸟儿,捕捉着一切新鲜的声音。他不时被某个声音吸引,停住脚净顾了倾听,我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小金来,快走啊!

部队驻扎的村庄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了,我已经能看到袅袅炊烟正在上升,偶尔传来的几声公鸡的啼鸣,反而使村庄显得非常安静。来到村口,我的心禁不住怦怦跳起来,哦,就要见到谭静了,我忽然有些紧张,我怕见到谭静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也怕我会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水。我不敢向前走,好像再走一步,就会被急促的心跳窒息。我连忙回过脸对五星和小金来大喊着,站住,快站住!

五星好不容易喝住了大白狗,奇怪地盯住我问,姐姐,咋站住哩?

小金来也纳闷地瞪圆了眼睛。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明白,我向村里望去,希望我的目光能够穿透绿树掩映的房屋,看到谭静的身影。在我的想象中,村里这会儿一定很热闹。哦,那些身穿绿军装的战士,有的在给房东挑水,有的正在打扫院子,还有的正在帮着乡亲们推碾子,碾子上铺着刚刚收下的金灿灿的谷子,嗨,那个活泼的女战士不就是谭静吗?我就要见到谭静了!五星,快走!我忍不住拍着扶手大声叫起来。

五星和小金来吆喝着大白狗,又推起木轮椅咕咕噜噜向村里跑去。

村里静静的,如同陶庄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早晨,这儿看不见一个解放军。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抬头看看天,噢,也许天还早,部队还没有吹起床号吧。我庆幸自己这么早赶来了,我要立刻找到谭静的住处,在她的门口静静地等待,让她开门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想想我的主意和谭静惊喜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我呆呆地想着,等回过神儿才发现,我的木轮椅两旁已经围满了村里的孩子,他们好奇地跟着我往前走,一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这一伙啧啧夸赞〃驾辕〃的大白狗,那一伙研究我怎么坐一个装着四个轱辘的椅子。还有些孩子瞪着憨直的眼睛友好地望着我,他们问,你就是那个会扎针的姐姐不?

我笑着点点头,问他们,谁能告诉我解放军住在哪儿?

他们立刻热情地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姐姐,解放军走咧!

昨夜里就开拔哩。

这会儿呀,早走得远了去啦!

姐姐,你咋不早来呢?

走了?顿时,失望像一片浓云从我的心底涌起,灰蒙蒙地遮住了我的眼睛。

哦,谭静,谭静,你为什么不等我?自从听到你的消息,我的心里再没有片刻安宁,经历了一个思潮起伏的夜晚,我把保存了几年的话语都聚集在舌尖儿上,把期待了那么久的快乐都寄托在这个早晨,而你却像一个美丽的幻影,在我向你伸出手时,你却消失了。谭静,谭静,我不知道此刻我该怎样来形容我的失望,只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我真后悔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赶来。

孩子们簇拥着我来到昨晚演出的地方,我长久地看着还未来得及拆掉的舞台,想像着谭静在台上拉手风琴的情景,那轻越悠扬的旋律,那恬静优美的意境像一股看不见的清流……

姐姐,你看。忽然村里的一个孩子说,那不是郝队长吗?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英武高大的军人正和几个村干部说着话,向这边走来。他的两道剑眉下是一对黑亮有神的眼睛。他大声说,大伙儿别送啦,善后工作要是有问题,我再回来处理。

孩子们告诉我,郝队长就管文艺宣传队,他带来一大伙子兵,他们吹拉弹唱啥都会。

我叫住了郝队长,我问他认不认识谭静,郝队长说,当然认识,谭静是我们宣传队的,他们分队昨天夜里接到紧急任务,天还没亮就走了。

我问郝队长,那你们的宣传队还回来吗?

不,我们从这里去安徽……郝队长说。

两行泪水缓缓淌过了我的面颊,我把过去的事和我昨天夜里的盼望告诉了郝队长,我说,我见不着谭静了……

五星和三梆子说,那俺方丹姐姐咋办呀?小金来也看懂了大家说的事,脸上的神情很沮丧。

郝队长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方丹,咱们部队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许看我的样子太难过,他又说,这样吧,你给谭静写封信,我保证给你带到。

我点点头。

可是写信来不及了,村口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很急地鸣着喇叭召唤郝队长。

郝队长赶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说,就写在这儿吧。说着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递给我。那一会儿,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许我想写的太多太多了,后来我只匆匆地写下了通讯地址,我说,郝队长你一定告诉谭静我来找过她呀……

79

秋风吹拂着落叶飘零的树梢,树梢摇动着碧蓝澄澈的天空,阳光里,一行大雁向南飞去,整齐的雁阵罩着一层金光。秋天的田野看去一片赭黄,渐渐地,赭黄的田野里出现了一片春天般的绿色,远远看去如同一排排青春的树林,树林顺着一条田间小路移动着。这是一支野营拉练的队伍正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行进。

谭静背着背包,一手拎着手风琴箱子。她英姿勃勃地走在队伍里,头上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红星。她的身影有点儿歪斜,她已经这样走了好多天。谭静觉得她的腿已经不听话了,脚上的泡已经破了几层,走起来疼得钻心。汗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流到脖子里,汗水也从她的额上流下来,把她的有点儿卷曲的额发浸湿了。她觉得睫毛也雾蒙蒙的。谭静使劲儿擦去汗水,抬头看看,她看见在头顶飞过的大雁。久久地凝望着它们,耳边好像回响起一支熟悉的旋律,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谭静轻轻哼着,不觉有些激动,她得到了方丹的消息。那天,郝队长把方丹的事告诉她的时候,谭静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郝队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尽管他希望谭静能够见到日思夜想的朋友,但是,部队是有纪律的——他们要日夜行军,直至到达目的地。

那天晚上,谭静在一个驻防的小村里刚住下,就趴在桌上给方丹写信,她的手仿佛从没有那么快地写字,她想告诉方丹的太多了。她写道,方丹,你知道我多着急啊!听郝队长说你就住在附近的陶庄,其实,我这几天就住在你的邻村,我们相隔也就是十几里地,可我却不知道你就近在咫尺。我没能去看你,我真说不出心里有多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想个办法,或是找个借口来看你。如果不是部队纪律严明,我真想偷偷跑到你的身边,哪怕只看你一眼呢。我甚至希望突然发生点什么意外的事儿能把我留下,好让我们重逢。

谭静回想着,这几年,她随着部队到处迁移,双脚走过了多少地方,她的眼睛接受了多少新鲜的印象啊。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却忘不了红色楼房下那个永远敞开的窗口。

自从离开那里,她总感到那个窗口有一双热切期待的眼睛在望着她。她能想象几年前她去考试的时候,方丹一定在那个窗口盼了很久,她一定不停地唱过,失望地哭过。那天晚上她没敢去安慰方丹,因为她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自己。谭静只觉得她们是不幸的,她不懂为什么她们这些孩子要承担父母的罪名。为此她们失去了追求的权利。面对那一切,她下了决心,抗争到底。不仅仅是为自己,还要为很多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孩子争口气!

她走了,先是藏在那支部队宣传队的一辆卡车上,经过几天的颠簸,她不知道已经离家多远了。她跳下车,又固执地跟着部队往前走,一千次一万次地恳求郝队长把她收下。

人们也许很难想象,当一支部队拽着野草和藤萝往山上攀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从山坡上滚下来。她爬起来,抹着眼泪又去追赶队伍。前面的战士看着她摔得流血的胳膊和膝盖,一再同情地劝她,小姑娘,回去吧。郝队长也一次次地劝说她。不!谭静执拗地摇摇头,又跟上去。

当那支部队趟着冰河艰难前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用冻裂了的手拄着棍儿,在冰水里冻得瑟瑟发抖,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大家看着她红肿溃烂的双手和双脚,又一次劝她,回去吧。不!谭静更加坚定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谭静已经记不清那些天她吃了多少苦。就连她的同学刘援朝也被她感动了,那一次刘援朝很顺利地就考进了宣传队,他在这里吹笛子。一路上,刘援朝也好多次找首长,请他们收下谭静。

清冷的星夜,谭静曾多少次地想起那群静卧在琴盖下的雪白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啊!她的手不由得抬起来,她真想把它们唤醒,让它们奏出那支《秋天的树林》。有时她仿佛看见方丹靠在琴旁轻轻跟着琴声歌唱,她在心里对她说,方丹,我不能回去,为了让我们的梦变成真的,我不能回去!

当冰雪融化的时候,温暖的春风把她的衣裳吹绿了,美丽的梦啊,终于变成了一颗火红的星星缀上了她的军帽……那一会儿谭静多想把这一切告诉方丹呀!

她曾给方丹写信,她的信被退回来,她一次次地看着信封上的那行无情的字,眼泪流下来——查无此人!

谭静写信问妈妈,妈妈告诉她,方丹一家去了一个偏远的农村,她不知道方丹的地址。妈妈还告诉她,维娜也搬家了。谭静想,维娜就是不搬家,她也不愿给她写信——叛徒!

她更加想念方丹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竟在这遥远的小村庄听到了方丹的消息,在郝队长的讲述中,谭静好像看见方丹坐在木轮椅里,孩子们推她奔跑在绿色的大地上,她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热情的双手。嗨,方丹,我的好朋友,我真为你高兴啊!谭静从心里说。

谭静不禁又想起那时方丹常问她,外面的一切真是那么美吗?谭静真想告诉方丹,走出了那座红色的楼房,外面是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啊。

战士们又唱起了激昂的歌,谭静振奋了一下精神,紧跑几步追上战友,就要离开山东的地界了。她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阳光下那一片金黄的大平原,被风吹起的草叶在空中翻飞着,像一群金色的蝴蝶,谭静觉得眼睛被晃得迷迷离离,她真希望它们是蝴蝶,是一群会说话的精灵,她要让它们把心里的话捎给方丹。她要说,方丹,请不要为我们的再一次离别而失望难过。我们就像生活海洋里的两朵浪花,总有一天还会重聚在一起,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们相逢在同一个舞台上,台前堆满鲜花,身后站满朋友。我们要尽情地歌唱,唱那支《远飞的大雁》,还有《忠实的朋友》……

80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开始写小说,在没有动笔之前,我曾想,我将会写什么,我会写谁。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不免有点怅然,甚至有点空洞的感觉。而当我拿起笔来,伏在雪白的稿纸上,却忽然觉得自己的笔停不下来了,如同电影在倒片,过去的一切又重现在眼前,那是退了色的旧电影,是棕色的,遥远的。我在想,生活本身就是充满戏剧性的,处处都有人物的冲突,巧合等等。我有时怀疑自己是否正处在哪一幕剧中,我担任着什么角色?我走进的是一个正剧还是悲剧呢?不管是什么,我已是剧中人,哭了,笑了,爱了,恨了,这个角色的内心很复杂。我被一幕幕剧情牵动着,我惊奇地发现,有些事仿佛都曾出现在我的印象之中,那些印象究竟来自何处,我却无法说清。事情过去了很久,我还在回想它的真实性,我尽力让它和虚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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