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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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像烈士那样写遗书。也许是为了考验一下我们是否忠诚,是不是真的被烈士们的书信感动了。或者,她是想让我们不要忘记我们是这个少先队小队的一员。不管燕宁怎么想,我还是被那些用血和泪写成的文字感动了。虽然我从没有见过铁窗、刑场,我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可我知道,他们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我无法想象身体健康的人,像燕宁、维娜、谭静、和平、维嘉他们不能走出自己的屋子,自由自在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所以,当燕宁问我读了《革命烈士书信集》有什么感想,我说,认识书里的牺牲者,我觉得自己的病痛算不了什么。燕宁说她也被这本书感动得热泪滚滚,只想早日成为共青团员。后来燕宁又把她的一本让维娜谭静,让和平轮流读过了。一连几个晚上大家都在讨论这本书。维娜说,她为其中的好几封信而泣不成声,那天晚上她读完烈士书信集,第二天早晨去上学眼睛还是红肿的。谭静说她读了一半就读不下去了,她为那些烈士的壮志豪情感染着,只想弹钢琴,谱一支激越的琴曲。和平说,她读了这本书,觉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好。燕宁说,大家都被感动了,就说明这本书很有意义。她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本书作为朗诵会的内容。她问大家,假如我们在白色恐怖时期,我们会怎么样?
维娜说,和敌人做斗争,像那些烈士一样。
谭静说,我们也印传单贴标语,也上街去大声演讲,手里挥着小三角旗,大声喊同胞们……
燕宁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假如我们被敌人逮捕了,夫在铁牢里,明天就要赴刑场了,我们会做什么呢?
谭静很快乐地笑了,说,赴刑场?我们为什么要赴刑场啊?我们早就胜利了。
燕宁说,谭静,你严肃点儿,我是说假如我们赴刑场……
谭静又嚷嚷着,这不可能,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维娜赶忙劝阻谭静,她说,谭静你别吵,我明白燕宁的意思,燕宁是说……
看着燕宁和谭静认真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也说,真的呢,假如我们被关在铁牢里,我们会想些什么呢?
和平说,那我们就在牢里绣红旗。
我说,我们还要唱,线儿长,针儿密……
燕宁的眼睛亮了,她说,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谭静不服气地扭过头去。
燕宁又说,我这样想,比方说,明天我们就要死了,我们会留下什么呢?
我说,我们……我们像烈士一样写遗书。
燕宁说,对,我想我会写遗书的。
我也是。维娜问,哎,可我们给谁写呢?
谭静说,当然给自己的同志了,比如一个地下组织的人。
我说,还给父母写,等到胜利了,让那些地下组织的人转交……
和平说,我想我会给妈妈写……啊,不……和平忽然不说了。
这时,燕宁一下站起来,表情激动地说,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写一封特别的遗书,嗯……不是给父母的,也不是给同志的,我们……我们……燕宁看看大家,她的脸红了,我还没见过燕宁脸红过。燕宁为什么脸红啊?
谭静问,给谁写呀,燕宁?
维娜也追问着,燕宁,你干吗不说话了?
燕宁说,我……我想……我们都给自己的未婚夫写一封遗书,怎么样?
什么?未……未婚夫?
我们一起叫起来,我们的脸都红了。我觉得这个词是让人脸红的,可我说不清它为什么让人觉得脸红,人做了错事才脸红,我们做了错事吗?
什么是未……未婚夫啊?谭静问,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维娜说,未婚夫……未婚夫就是正在谈恋爱还没有结婚的人……
我们的脸更红了。
谭静急火火地嚷嚷起来,什么未婚夫啊,我可没有未婚夫,我可没有……
和平也羞涩地低下头说,我……我也没有……
我没说什么,我在想〃未婚夫〃这个词,这个词很让人激动,听起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很热的东西在涌动。
燕宁见大家乱哄哄的,就说,别吵,你们都别吵,我只是这样比方。
这样比方也不行,和平说,我们还小,我们离结婚还有好多年呢……
谭静说,我们怎么知道谁是我们的未婚夫啊?
我看看屋里每一个人,维娜的脸最红,可她没有像谭静那样大声叫嚷,只是小声说,这……这怎么写啊?
和平又说,我们这样做就像演戏一样,多不好意思啊。
燕宁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说,那……那我们就算演戏吧,要知道我们扮演的是革命者,就像电影里的革命者,那都是演员扮演的,可我们不是被感动了吗?
我们不再争辩,一种庄严的情感从我的心底升起,维娜她们的表情也都严肃起来。
热宁要求大家,每个人都给自己的〃未婚夫〃与一封遗书,她说烈士书信集里给自己爱人写遗书的最多,也许告别自己的爱人是最悲壮的。燕宁说,这是一次特别的小队活动,同意这个活动决定的请举手。
我们全都举起手。
那天晚上,我趴在本子上写遗书,可我开了好几个头也写不出来。给自己的〃未婚夫〃写遗书?他是什么样子呢?我绞尽脑汁想象自己的未婚夫会是什么样子,高大,一脸络腮胡子,穿着白衬衣,衬衣上浸染着一道道血迹。他戴着手铐脚镣向我走未,我甚至听见了镣铐的沉重的拖拽声。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我给他写什么呢?我翻开小说《红岩》,我想比着刘思扬写,可他有了未婚妻,他的未婚妻叫孙明霞,不行。我又想象他是成岗,龙光华,可他们都不像我想象的人。我又翻开《青春之歌》,想象着卢嘉川,我想给他写信,我被书中的情节吸引着打动着,看到他牺牲时,我流下了眼泪,他牺牲了,我还给他写什么遗书啊?我趴在桌上,还是写不出来,我觉得,写遗书比写信难多了。可这是红领巾小队的任务,我必须写出来……
又一个晚上。
燕宁宣布,朗诵会现在开始。
我们热烈鼓掌。
燕宁的神情兴奋起来,语气也有些激动,她说,那么下面我们就轮流朗读吧。她指指谭静说,谭静先开始吧。
谭静却说,燕宁,这是你出的主意,你应该第一个读。
对!我们同声说,燕宁先开始!
燕宁没有推辞,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扶了扶眼镜,此刻屋里没有一点声响,我们从没有这么安静。燕宁开始朗读:
我亲爱的战友:
……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和你永别了,希望你不要为我的死而难过,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我的死是光荣的,我为伟大的事业而献身,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崇高的呢?我曾和你并肩战斗,也曾和你分享胜利的快乐。我记得那时我们一起读书,你给我讲马克思列宁主义,你说我们总有一天会胜利。你还说如果革命需要,我们就应该献出我们的一切,甚至生命。由于叛徒的出卖,我不幸被捕,可是我保守了党的机密,敌人从我这里什么也没得到。虽然我就要死了,但是我是这样的无所畏惧,因为我已经看见胜利的旗帜在高高地飘扬了。我也听见了隆隆的炮声,我们的祖国就要解放了,我将迎着黎明的曙光奔赴刑场……
燕宁的声音从低沉到高昂,最后一句真的就像演员的朗诵,让人感到很壮烈。我忍不住流下眼泪,我想起卢嘉川,我已经为他的牺牲流了好多眼泪。我旁边的维娜眼圈也红了。她说,燕宁真了不起,她写得多好啊!
燕宁沉静了一会儿,看看大家,显然对这种效果很满意。她说,谭静这次该你了吧?
谭静露出一副骄傲的样子,从身后拿一个小本子,低头翻了几页,看看大家,就抑扬顿挫地读起来:
我亲爱的同志:
……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能到你的手里,你收到的也许是一封被鲜血染红的遗书。自从被捕后,敌人对我进行了严刑拷打,可我什么也没说,在敌人面前,我只是放声高唱《国际歌》,敌人在我的歌声中颤抖着,向后退去。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你在信里说,你和同志们正在制定劫狱计划,明天清晨,我就要奔赴刑场了,不知道你们令夜的劫狱计划是不是能成功,我希望活着……最后注意,如果来营救时,请给我一个暗号,一声猫叫,或者一声狗叫,要不就……
谭静还没朗诵完,我们就笑起来,屋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维娜说,谭静你干吗又是猫叫又是狗叫啊,这么热闹早被敌人发现了。
和平说,谭静,真没想到,你还能找人救你呢。
我说,书里很多人都是在牺牲前被救出来的,有时候敌人正要举枪,营救的人就赶到了。
维娜说,对,一些电影里就是这样,每次看见枪口对准我们的人,我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其实,大部分结果都没事儿。
燕宁坐在那里始终没有笑,她的眼睛在镜片后有点蔑视地盯着谭静说,我认为,谭静这样写是一种胆怯的表现,真正的革命者……
没等燕宁说完,谭静就一梗脖子说,可我觉得,只要有可能,我们就要保存自己的力量,这样才能保证革命的成功。
燕宁说,可是你要知道,叛徒都是因为贪生怕死才叛变的!
燕宁的话让谭静像个点着的炮仗似的跳起来,她对燕宁一连串地说,你才想当叛徒,你才想当叛徒呢!
屋里又乱起来,和平说,谭静你不会好好说吗?你这样吵,朗诵会还能继续开吗?
燕宁说,谭静,我认为你应该克服爱跟别人吵架的缺点。
谭静嘟囔着,谁叫你说我是叛徒啊?可是她的声音低下来了,屋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这时维娜说,我们继续吧,方丹,该你了。
我拿出自己的遗书,觉得心跳得很快,哦,这是给未婚夫的信啊!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假如我真有未婚夫,他收到这封遗书会怎样……我又想起卢嘉川,恍惚中看见他在读我的信,卢嘉川,卢嘉川……
方丹,你怎么了?快点儿啊!燕宁说。
我吓了一跳,赶快开始读我的遗书:
亲爱的朋友:
……
我是借着透进窗口的月光给你写最后一封信的,从此以后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了,我也再不能给你写信了,其实我多想给你写信啊,写很多,让它们像一只只洁白的鸽子飞向你的身边。如果我写一百封信,就像一百只鸽子向你飞去,一百只鸽子该是多大一群啊!可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只鸽子了,我就要死了,就在明天早晨。现在我在想,我为什么要死呢?人死了会怎么样?我知道,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切了,假如我没有了一切,别人还有,我愿用我的死为人们换来幸福……
屋里一片沉默。
和平说,方丹,你写得多美啊,我好像看见了那群鸽子……
谭静说,嗨,方丹,你再朗诵的时候,我要用钢琴给你伴奏,那一定更动人。
燕宁说,不过我觉得方丹写得有点儿轻飘飘的,不像真正的革命者。
我说,这我还写了好几遍呢……
燕宁回头看看维娜,维娜没等燕宁说话,就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硬皮本,翻开一页,轻轻地读起来,亲爱的未婚夫……
维娜刚读出信的开头,屋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
谭静仰着脸哈哈大笑,和平一只手捂着嘴,把头扭到一边笑开了。
我想大笑,可看见维娜的脸忽地涨红了,我把笑声咽回去,可谭静却还在大笑,一边笑着跺脚,一边说,未……未婚夫……哈哈哈……
维娜满脸通红,她说,你们笑什么?我们每个人不都是给未婚夫写信吗?这是燕宁说的。
谭静不管不顾地大笑,她笑得跪在地上,趴在我的床边,我也笑得不行,和平开始捂着嘴笑,后来就直擦眼睛,她笑出的眼泪就像哭出的眼泪一样多。燕宁本来或许不想笑,可最后也忍不住了,她笑着说,罗维娜啊,罗维娜,谁叫你这样开头啦?
维娜拧起眉毛生气了,她说,你们都笑吧,笑吧,我不念了还不行吗?
我们赶忙使劲儿止住笑。
燕宁说,就是,这么严肃的事,你们却哈哈大笑,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好了,维娜,你继续吧。
维娜轻轻地朗读起来,那声音很迷人,就像一丝微微的凉风从我的心间掠过,可我觉得维娜遗书里的一些句子听起来好像很熟悉。她写道,我是含着眼泪给你写这封信的,因为明天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我就要和你永别了。今晚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多么留恋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啊!你说过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你还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现在我无限留恋的一切就要远去了。亲爱的,永别了……
嗨,真浪漫!谭静赞叹着。
燕宁说,不行,不行,维娜,你看你写的,像一个革命者的遗书吗?拖泥带水的。
谭静说,那再就加上一句,亲爱的未婚夫,让我们高唱《国际歌》向刑场走去吧。
这时,燕宁像个指挥官似的把头转向了和平,说,该你了,和平。
我……
大家都读了,该你了。燕宁又说。
谭静很感兴趣地看着和平。和平站起来,两手放在身后,背靠在对面的墙上,头低着,一缕长长的柔软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和平,快点儿啊。维娜也催促说。
可是和平只是低着头,她小声说,我……我不行,我写不出来……
那不行,燕宁说,大家都行,为什么你不行?
和平说,我就是不行,我就是想不出来,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去死呢?
燕宁说,许和平,你怎么跟谭静犯一个毛病啊?我们只是假设,就好比学代数总要有假设吧。
和平说,可这不是代数,你说的是死。
燕宁说,我说假如去死。
和平说,我不想假如去死。
维娜说,好了好了,别吵了,许和平,你念念不就完了吗?
谭静偷偷地笑了,她说,和平,让我们也认识认识你的未婚夫吧。
和平慢慢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走过来递给了燕宁,燕宁把信纸展开,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她说,许和平,你……她把那张信纸在空中一扬,屋甲一双双眼睛都瞪圆了:那是一张白纸,和平一个字也没写!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