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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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子?谁不知道肉块子好吃?俺不能拿鸡巴比你的脖颈!”
这年麦播开始时,毕敬业亲自带工作组进驻恩公祠。在向吕叔下达任务指标时,毕敬业有意在顶满格的基础上,每亩又提高了十五斤的幅度,旨在应付吕叔的讨价还价。这是以往的经验:如果下级不认账,再降到原来的幅度上,就算达到目的了。吕叔却不明白这里边藏着的猫腻,他像在部队接受任务那样,慷慨地应承了年亩产二百斤的任务。
第60节:卷六 茅池协议(4)
毕敬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站在面前的这个军人是不会讨价还价的。将这里边的奥妙挑明了不好,不说透也不好,他最后只得拐了个弯子说:“卫民同志,亩产两百斤对恩公祠来说是什么概念?你要认真考虑考虑,有什么困难没有?”
“保证完成任务!”吕叔条件反射般的把双腿一并,机械地来了个举手礼,就差没有接着说“人在阵地在”了。
毕敬业哭笑不得,只好认可了。
吕叔是农民的儿子,脉管里流动着农民的血液,信奉老祖宗传下来的格言:人勤地不懒。
吕叔又是军人的骨骼,崇尚“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这农民的血液和军人的骨骼,就是吕叔。
吕叔非常清楚如果不下苦力,是完不成产量计划的。不经任何形式的讨论、研究和上级的批准,他一声令下,除保持沿袭多年的每天两晌出工外,又增加了早晚加班。他的理由是,咱庄稼人,是同土坷垃打交道的,与城里的工人不一样。咱们不学那鸡巴洋玩意儿,做庄稼活儿哪能照晌来?等下雨天不管下地时,咱躺在床上猛睡。
每天,鸡叫头遍不一会儿,吕叔准时敲响吊在村中老槐树杈上的破钟。他敲钟敲得没有一点儿脾气,憋足劲儿用力一敲,送了炸雷般的一响,之后是耐心地等待,直到钟声由强至弱,再缓缓散去后,他再用力一敲,如此往来复返。这种敲法,对那种爱背床睡懒觉的瞌睡虫极奏效,正随着袅袅余音渐入梦境哩,又被跟上来的一记重敲拉回。如此推拉数次,睡意便消失殆尽,只好乖乖地爬起来。
敲过钟后,吕叔还要挨门再拍个遍。对那些爱跟他开玩笑的娘儿们,他会趁机调皮地弹弹窗棂,压低嗓门捞几句便宜:
“刘叶嫂,日红半拉啦,还不起来?”
“火头叔,别亲热啦,日子还长着哩,要细水长流!”
“杏子嫂,可要爱惜俺李哥的身子呀,脚脖深的水照样能淹住人!”
……
直到窗户里边开始反击了,吕叔才得意地大笑着拔腿而去。
修水渠时,吕叔背剪着手步量一遍后,按人头分开。他选一处最洼、最湿、工程难度最大的地段,甩开膀子,呼呼哧哧地流一身透汗,修成一个标准工程段,其余的人都得照样子来,不比葫芦画瓢不行。
朝地里送粪,哪辆车子拉几趟,吕叔的心里全记着明细账,少一趟也不许停车。
碰到那些干活儿时爱拉拉“滑屎”,撒撒“滑尿”的“老油条”们,吕叔一点儿情面也不留,指名道姓地呵斥:
“满枝婶,你是屙塔尿海哩吗?提不起裤子了?”
“麦花嫂,你是扎根哩吗?再扎不完根了?”
……
如此,往往弄得“老油条”们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再也不敢耍滑。
恩公祠的五万亩麦田终于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儿,长长的叶片儿墨翠翠的,很喜人眼目。也就在这时,有一块麦田里发现了红蜘蛛。
开始,吕叔领着人连明彻夜地用手逮,谁知道越捉越多,治不住。
火头叔说:“别抠腚眼儿嗍指头了,买药吧。”
吕叔就吩咐仓库保管员海黑头买来了六六六粉。吕叔见识过这种说红不红、说黑不黑的面药。它便宜,省事,没有喷粉器就用手撒,很适合农村用。谁知撒上去后,屁事不济,红蜘蛛依然爬上行下,张狂得如同朝鲜战场上的美国佬。吕叔使劲一拍大腿,对海黑头说:“再买,买劲儿大的。”
于是,“1059”买回来了。当时,这还是刚开始使用的新农药。海黑头说:“还得给打药的人配备口罩、手套、风镜、胶鞋,这种药剧毒,卖药的交代得可关紧呢。”
吕叔说:“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他们是想卖棵白菜搭棵葱,为的是多诳咱乡下人的钱。”
海黑头说:“该花的钱可不能省。”
吕叔说:“配恁多东西,一人不得几十元?咱有摇钱树?还是有造票子机器?你穷大方个啥?”
海黑头的脸变成了红布,忙掏出说明书说:“你不听可以,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吕叔没上过几天学,还是在部队扫盲时,学会了几个稀稀拉拉的常用字。掂起笔,记的没有忘的多,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大腿,有时如鬼画符,有时曲里拐弯儿如曲蟮找它二大娘。此刻,吕叔不经意地瞄了瞄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陌生字儿,大大咧咧地将说明书一推说:“别信这上边的胡扯八道,净他娘的吓唬人哩,我见过的多了。它‘1059’不是老虎,它吃不了人!我就不信它比美国鬼子的炮弹皮还厉害?俺先领教领教再说。”
吕叔说完,背着喷雾器就下地了。
万没想到一桶药没有打完,他就口吐白沫晕倒在麦地里。要不是抢救及时,加上阿妈尼的一大碗解药败毒的绿豆汤,他就去西天取经了。
这一年,恩公祠的小麦亩产二百零三斤,吕叔完成了对县委书记毕敬业的庄严承诺。
第61节:卷六 饥馑恩公祠(1)
34.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饥馑恩公祠
恩公祠没有“放卫星”,但并没有躲过饥饿。
恩公祠完成了粮食上交的任务,却补不住被“卫星”捅破的娄子。陷入饥饿重围的邻村,都眼巴巴地盯着恩公祠,把恩公祠视作救命的稻草。
吕叔把留存的伙食粮、饲料粮匀了一半出去。
不久,吕叔不得不把剩下的一半儿的一半儿又匀了出去。
恩公祠人的口粮标准,由每天的一斤跌至半斤,又跌至二两……人们开始发牢骚讲怪话。
吕叔把全体群众集合到一起,挥着胳膊说:“……在朝鲜上甘岭,我们一个排被包围在坑道里,七天水米没有打牙。就在这时,排长拿出了一个苹果,就这一个苹果,干部让战士吃,战士让伤员吃,就这样在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转了好几圈儿,手把苹果都暖热了,也没有谁肯碰一下嘴唇……大家说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是毛主席的队伍!如今,咱们这一带遭了灾,兄弟乡队没吃的,咱们能眼看着不管吗?咱们国家的地面大着哩,东边不收西边收,救灾粮很快就会运来的。这事儿我清楚,困难是暂时的,大家喝不了几天稀的,受不了几天罪,眨巴眨巴眼就挺过来了。大家伙儿贝青相信了,共产党毛主席不会叫饿死人的,新社会是不会饿死人的!”
一席话把大家的心都说得热乎乎的,没有谁在下面小嘟噜,唱反调儿。
火头婶说:“咱们有吃的,就不能让人家饿着。人嘛,不能恁短见,眼皮不能恁薄。”
李妈接着说:“遭了年成,大家都紧巴紧巴手,勒勒裤腰带儿,应该。”
阿妈尼跟着附和道:“一根竹竿十八节儿,不知谁过到哪一节儿哩。咱们恩公祠也不敢说年年都有好收成哩,要是遭了灾不也得指望国家?”
我与狗子、水牛用非常崇拜的目光,盯着吕叔这位同美国鬼子拼过刺刀的英雄,仿佛灌在肠胃里的野菜汤儿不再咕咕噜噜地叫唤了,觉得肚子不再饿了,身上也发暖了。
散会后,吕叔把我们叫到一座圆顶仓库边儿。
这仓库门上挂着大铁锁,门缝窗缝都用黄泥巴抹得严严的。
吕叔说:“这里边存有几万斤麦种,这是咱们恩公祠的命根子啊,可不能叫出了闪失。眼下洪水快退完了,四处都有路眼儿了,没准会有坏人盯上这仓库。大人忙,你们白天就在这一片玩儿,别乱跑,发现有情况就喊大人,记住了?”
我与狗子、水牛一齐点头,都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那一阵子,吕叔白天领着群众在水洼子里摸鱼,用火枪打野兔子,打老鸹,打麻雀……还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捋树叶儿,挖野菜。晚上,吕叔就裹着带一缕缕羊毛的军大衣,蹲在仓库门口打瞌睡。火头婶说吕叔是牲口骡子托生的,能站着睡,眨巴眨巴眼就是一觉。不知火头婶的话是真是假,反正吕叔的确觉轻得很。稍有一点儿动静,他就麻利地端起抱在怀里的土枪,吼道:“谁?干啥的?不吭声我就开枪了!”
这天中午,吕叔正捧着老海碗满头大汗地吃芝麻叶面条,一脸菜色的王老虎赶饭时来了。吕叔忙盛一大碗芝麻叶面条递给他。王老虎绿着眼咽着口水说:“还是面条儿?”
第62节:卷六 饥馑恩公祠(2)
吕叔说:“面条儿好啊,人老几辈子不都说‘面条省,烙馍费,要吃锅盔卖了地’吗?”
王老虎抱住碗不抬头,一碗面条仿佛薅了脖子倒进去的,还用舌头把碗底“嗞嗞嗞”地舔了个溜溜光。之后,王老虎苦笑着摇摇头说:“我这俩月来三次,你碗里的面条三个样。头一次是插筷子不倒,还漂着油花子;第二次的成色就差了不少,是不稀不稠面条露头儿;这一次就更差了,稀溜溜的捞不出几根面条儿了。老吕,都是我那一千多张嘴巴把你带累的呀!”
吕叔发现他的两只老虎眼开始湿漉漉地朝外浸水了,忙打趣道:“前年秋天,你丢我碗里的那只鸡腿不比这面条金贵?”
王老虎擦着泪眼说:“老吕,你打我的脸吧!要不是那会儿我脑袋瓜发热,咋会有今天这结局?”
吕叔说:“你先等会儿,我敲钟去!”
吕叔把钟敲成一长两短。这一阵子吕叔没少敲这号钟,周围已经有五六个村子来伸手了,恩公祠没有让人空手回去的习惯。钟一响,恩公祠的人全都出来了,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
吕叔说:“我知道大家的囤底都扫得差不多了,可咱今天还得再扫扫。老龟庄的乡亲已经断顿了,还得再接济接济他们,剩两碗的匀出来一碗,剩一瓢的匀出来半瓢,剩一口的匀出来半口,就这事儿,大家抓紧回去拿吧!”
树上的果子挂得再多,也经不住众手摘。盛在乡亲们碗里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稀了。
吕叔跟大家一样,每天灌几次青菜水儿。可他没塌一点儿架,走起路来胸脯仍挺得高高的,进进出出还是一路小调儿,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就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再就是跟阿妈尼学的“在祖国温暖的怀抱里,奔流着幸福的南江”。扒来拣去,吕叔的“仓库”里就这么多存货,还让他唱得五音不全。
阿妈尼听见就抢白他说:“你唱啥唱?就你那破竹竿捣尿罐儿的嗓子老好听?”
吕叔关起门说:“我大小是个村长哩,要是整天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群众会怎么样?你连这道理都不懂?”
家家的粮食都吃完了。
连星点儿面味儿也闻不见了。
饥饿很快笼罩了恩公祠。
火头婶拖着少气无力的步子来说:“瞎驴,一点儿料也没有了,这几十头猪咋办呢?”
吕叔板着脸说:“喂草,喂野菜……”
火头婶说:“你说得轻巧。瞎驴,连人吃的野菜都不好挖到了,你不知道?”
吕叔说:“反正不能叫猪饿死,死一头我找你这饲养员的事儿。”
火头婶说:“猪瘦成骨头架子有啥用?干脆杀猪保人吧。”
吕叔一指火头婶的鼻子说:“你放屁,我看你敢动一根猪毛?”
火头婶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走了,像驾云。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走姿是饿的,在恩公祠持这样走姿的人很多。
记得那时天不亮,吕叔就领着男人们下恩公河捞水草,女人们挎着荆条篮子拎着爪钩星散在漫天地里,探寻隔年遗漏的红薯、包谷什么的,尽管这些东西早已腐烂变质。如果在低洼的沼泽处碰到一堆堆绿白参半的大雁屎,她们同样是如获至宝。大雁屎贴成的锅巴子有一股很浓的青麦苗味儿,这种在大雁的肠胃里已走过一遭的东西已不再有什么养分,人吃时是什么样子拉出来依然,只不过填填肚子,少一些空荡荡的难受。
那年青黄不接的情形,对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杂草团子(用河沟里的水草煮熟团成的团子)、淀粉馍(用麦秸秆、红薯秧、花生壳磨成粗糙的粉状,加上少许的红薯面蒸成的馍)、大雁饼(用大雁屎和烂红薯捣成泥状拍成的小锅饼)之类的吃食,且不说对如今已犯愁于胆固醇、脂肪肝之类富贵病的城里人是天方夜谭,就是对已住上两层小楼的恩公祠乡亲们来说,也是一章天书。
可在当时,这些东西是恩公祠的主食。
白天,我们这些孩子,差不多都集中在村口的场院里,把那垛枯干的花生秧子围个严实,一双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睁得圆圆的,沙里淘金般扒拣着里边未曾择净的小花生包。虽然这些包里的花生仁,都是些细小如米粒的秕瞎子,可嚼起来很香,还带着一股新鲜的甜味儿。那垛花生秧子,被我们翻了无数遍,每翻一遍都有所得,成了鱼过千家网,网网都有鱼。
后来,我发现大人们的脸上都差不多笼罩着一种颜色,到我会查字典时,才清楚这种颜色被称之为菜色。当太阳升高的时候,向阳的堤坡、沟坡、山墙根处,总半躺着一疙瘩一疙瘩走不动的老人,其中不少人的面皮已开始松弛,脚脖子也开始变粗,用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记小坑,非经久不得复原。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浮肿。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病,得了浮肿的人,因体内缺乏热量,才特别爱晒暖儿。他们慵懒、困乏地把四肢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展开,周身如抽去筋骨般瘫软,一动也懒得动,就像一盘盘深眠不醒的蛇。
吕叔因救济粮的事,上县城跑了一趟又一趟,回来时他的腿脚就肿得很粗很大。隔了一夜,鞋就穿不上了,只好趿拉着。
吕叔一有空,就转悠到恩公河的小石桥旁,一眼不眨地朝大路的尽头张望,他是在等救济粮的车。郭副县长已告诉他粮食马上就会运来,党和政府不会不管的,况且恩公祠村是支援了外地才如此困难的。
救济粮一直没有运来。
恩公祠人开始背着吕叔发牢骚、讲怪话、叫苦连天了。
看来革命传统教育同米面是画不成等号的,这是吕叔第一次自言自语的反思。他开始没命地吸“喇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