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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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0)
郭副县长在恩公祠拉过瓜,拉过种子粮,也送过扶贫款、救济粮。吕叔、火头叔都吸过他的金旗烟。吕叔和他还在莲池镇的茅厕里,订过有关报粮食产量的“茅厕协议”,彼此很熟识。火头叔说:“郭县长,咱们可是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郭副县长忙摆手说:“别叫县长了,给撸了,连党籍一块撸的。”吕叔说:“党籍是刻在咱们心上的,多少年头了,都融在血脉里,化在魂灵中了。那哪是谁想撸就撸了?不是谁想撸就撸得了的!”火头叔说:“现在的事不能听野鸡叫,黄泥鳅连党员都不是,可他召集人一宣布,就把老吕俺俩的党籍给开除了,这不是胡球弄吗?你气去!”
三个老头哈哈大笑一阵后,吕叔说:“郭县长,把你发配到哪儿了?”郭副县长说:“在东沟林场劳动改造。”火头叔说:“那可是个鬼不嬎蛋的地方。”郭副县长说:“好地方会叫咱去劳动改造?老地委书记海老也在那儿。他常念叨老家恩公祠,常念叨乡亲们,常念叨要叶落归根哩。情系故土,人之常情啊!海老是咱们莲州地区的老革命、老资格,老百姓有口皆碑呀!这给谁摆理去?咋摆理?”吕叔忙问:“海老身体咋样?”郭副县长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提起来难心哩,海老的身体咋能禁住折腾,身体算是毁了,心脏病、肺气肿一下子全来了,连腰间未取出的炮弹片都加劲气磨他。逢连阴天疼得觉都睡不成,天一冷又并发了哮喘,现在转成了严重的肺心病。看着海老难受的样子,我算是知道啥叫生不如死了。”吕叔和火头叔都急切地说:“那还不赶快送医院治啊?”郭副县长说:“海老是咱们地区的头号走资派,是专政对象,住不进去啊,还有人巴不得他死得快些哩,眼下就跟等死差不多!这样下去我看是难撑过这冬天……实在没法,我才来找你们救急。咱不忍心看着他这老革命功臣就这样去了,这有悖情理呀!”吕叔说:“海老是咱恩公祠的骄傲,同根同祖,血脉相连。”火头叔说:“就凭海老与俺爹的情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关键是用啥法子?”郭副县长说:“有位被海老救过命的老中医开了个偏方,说是保证药到病除,眼下,就是缺药引子。我顺着颍水河堤跑几天了,打听了几十户打鱼的,都没弄成事儿。”火头叔问:“是啥药引子恁缺?”郭副县长说:“两样龟子……”
火头叔一听脸立即转色了。吕叔扫一眼火头叔,一脸紧张,哑口无言。
老鳖下崽分胎生和卵生,胎生的是一样龟子,另一样龟子是鳖蛋。
火头叔与吕叔交换一下紧张的目光后,一齐转向郭副县长。
郭副县长说:“这药引子叫‘五龟子汤’,由四只鳖胎儿和一只鳖蛋儿熬制而成。”
火头叔与吕叔对视无话。
郭副县长表情尴尬地说:“我很清楚恩公河流域的习俗,所以我原打算在颍水河把问题解决了。可是不行啊,我跑了个腿脚断筋,也没有办成事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们,我让你们作难了……”
吕叔盯着火头叔说:“火头哥,你看这事儿?”火头叔咬着牙根,厚嘴唇一绷,继而咬着牙说:“逮鳖吧!只有逮鳖了!海老一辈子为百姓拼天下,这样的好人咱不救谁救?看着好人受难受罪咱不去救恩公还会不依咱哩。恩公它当年不救人能会成恩公?”吕叔说:“逮就逮!反正这不是为自个儿!咱这是救人救命,积德行善,耶稣基督不会降罪!恩公也不会责怪!”
火头叔不愧为“鱼鹰”,他摸索了一套逮鳖的经验。他说:“母鳖在怀着鳖娃时,大都爱静不爱动。它们夏卧浅水滩,冬卧暖水窝。暖水窝,就是在背风向阳的湾汊处。它们还有两不卧,一不卧青泥窝,二不卧深水窝,单卧清水浅沙窝。”
火头叔说蛇是鳖的保驾臣,据说是基督造化天地时封就的。不管基督封没封过,反正蛇与鳖是盟友。鳖窝分水窝和旱窝:水窝在水里,旱窝在岸上。母鳖在水窝下胎,在旱窝产卵。鳖蛋儿属大滋补,民间说:“鳖蛋儿光鳖蛋儿圆,鳖蛋儿贵如金蛋蛋儿。”“鳖蛋儿光鳖蛋儿圆,吃了鳖蛋儿百病完。”寻鳖蛋的人多,鳖蛋遭劫的次数也就多。为此,老鳖与蛇们守护得也特别严,水窝周围有蛇游动,旱窝四处有蛇守护。
第98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1)
火头叔还特别告诫:蛇们忠于职守,从不懈怠,不仅有“明枪”还有“暗哨”,更厉害的是摆虚实阵。老鳖嗜睡容易误事,就放权把鳖蛋儿交给蛇来孵,老鳖卧在窝的明处佯装孵卵状,想睡就睡,这为虚阵;蛇在窝的暗处,用身子将鳖蛋儿一旋一旋地盘紧,并举起头再从上边将鳖蛋儿枕牢,这叫“小龙抱珠”,为实阵。这虚实阵尤其难破,弄不好就会伤身体,丢性命,把老本搭进去。
火头叔和吕叔为了海老,不顾“祖规”,孤注一掷,去祸害恩公,而且是祸害鳖胎鳖蛋,还“五龟子”。数量如此之多,这在老家,在恩公河流域,都是亘古未有的。依恩公教规,冒犯恩公,就罪该受诛了,如今连恩公的“胎儿”都不放过,一旦恩公降罪,通常的诛之岂能了结?看得出来,他俩虽然在郭副县长面前拍了胸脯,但拍得底气不足。郭副县长走后,他俩很犹豫,比了一夜的“蚂蚱头”,相视无语。犹豫到最后,仍然是痛下决心:干!
但为了避免引起乡亲们的公愤,他俩赶三顿饭时,悄无声息地下手。
火头叔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铁团长,他提出了一套缜密的“掏水窝子”方案。他先顺河道巡视水面,瞅水下的窝子。外行人看水面,都是一样的波纹,老鳖伏在眼皮底下,还当成是一坨臭青泥。他却能透过这一样的波纹,发现哪里有窝子,哪里卧有老鳖。如今窝子少,又很隐秘,跑半天也难发现一处。终于瞅准一个目标后,他就先对我打个手势,让我把那些“明枪”、“暗哨”、“流动哨”引开。他把这个战术说成是“牵牛鼻子”。他当年打白匪时,就没少牵牛鼻子,眼下是如法炮制,轻车熟路。引开的办法是用长竹竿挑起一只小铁丝笼子,笼子里面是几只吱吱叫的水老鼠。这东西是蛇的美味佳肴,蛇一闻见水老鼠的味儿便乱了方寸,也就会玩忽职守追腥逐臭,把警护的对象置于脑后。
我干这个差事很开心。蛇张着大口,吐着长芯,拼足了劲儿蹿上蹿下。它们扑近铁丝笼时,猛吐长芯,凶相毕露,把水老鼠吓得屁滚尿流。我就在这一刹那将铁丝笼挑高,让蛇们扑空一场,待蛇们落入水中后,我再把铁丝笼放下去,让蛇们听清水老鼠的吱吱叫声,诱惑它们重来。
我把蛇们引开后。吕叔便顺着火头叔的眼神手势,举起一只罩篓,从下水头悄悄蹚过来,若弄出水响就会惊动目标,竹篮打水一场空。吕叔脚步敏捷轻盈,照准目标后,一记重扣,那圆物便被包了“饺子”,成为瓮中之鳖。
我也曾试着体验了一下这活儿,发现这篓中之鳖和成语“瓮中之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瓮中之鳖被诠释为:瓮,大坛子,鳖,甲鱼。大坛子里的甲鱼,比喻已在掌握之中,逃脱不了。
而篓中之鳖,还远不能说逃脱不了。因为篓在水里,有水中霸王之称的鳖是不甘心乖乖就擒的。它最初是惊慌失措,把罩篓撞得“嗵嗵”响,若篓子不够坚实,它便极有可能破壁而出,逃之夭夭。如若它破壁而出不成,就会马上清醒过来,迅速沉至水底,先用如同钢钻般的尖喙,插进罩篓与河底之间,继而是把脑袋塞进去,朝下是把甲盖拖入。如果这一步成功了,它就可以施展优势——扛功。老鳖的扛功令人惊诧,三百斤的石磙,压不住斤把重的鳖。这时稍按不紧,鳖就会从下边拱出,而成脱篓之鳖。鳖的最后一招,是与捕捉者拼老本儿。鳖拼老本儿时的模样穷凶极恶,绿豆眼瞪得圆溜溜的,芝麻牙咬得咯吱吱响,头像出膛的子弹,猛地蹿出一大截子,朝捕捉者就是一击。单看鳖颈这一局部,与蛇颇多相似之处,即可指认它们曾是同宗同祖,难怪现在关系尚如此之深。我有两次都是功亏一篑,眼看要到手的猎物又溜掉了。火头叔说:“捉鳖讲究的就是要手狠,抓住它就要把它攥得皮肉浸血,它只顾疼哩才顾不上伤你,然后像撂砖头一样撂上来,瞧你吕叔瞎狠瞎狠哩,多在行。”
接连掏了六处水窝子,捉了四只鳖娃,都储藏在一口水缸里。等掏了旱窝子弄到鳖蛋后,再往东沟林场送。我朝缸里倒水时,火头叔说:“放些湿沙就行了,现在是冬天,放水能把鳖冻死。”我诧异,便问:“鳖在河里咋不碍事?”火头叔说:“河里是活水,下面暖和,缸里是死水,这不一样。”
第99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2)
掐指一算,我们已经忙活了整整八天,沿恩公河往返不下二百里,累得我直喊腰疼。吕叔说:“小孩儿家哪有腰?睡一觉就过来了。”火头叔毕竟岁数大了,嘴里说不累,可坐下起身时,腰里像别着棍子,摇摇晃晃好一阵,才能直起身。他迈腿时,周身僵硬,踉踉跄跄,脚下走三条路。
旱窝子少得很,这八天总共发现一处,是在恩公河的尽头,与颍水河的交汇处。这是一泊水草茂盛的河湾,堤上长满了葳蕤的荒草,荆条棵子密密层层,如同碉堡周围设置的鹿砦和铁丝网。刚走到此处,火头叔的眼睛就猛地一亮,搭眼一扫就说:“这里边有旱窝子。”我说:“你咋看的呢?”火头叔说:“这一路河坡里,连一根干柴棍儿都看不到,眼前这一大片好柴草为啥没人动?咱这大平原坦坦荡荡,不像山里有狼虫虎豹,能吓住人的就是蛇了。蛇居水边,就是水蛇,龟蛇为伍,有蛇就有鳖。”吕叔连声说:“有道理,有道理。”火头叔内行地贴着水边,由下而上,把河滩仔细察看两遍后,禁不住喜上眉梢。他招呼过我和吕叔说:“你们快看这蹼印有多大,像小孩的巴掌片啊!”
我与吕叔都被震住了:一只只大大的蹼印,歪歪扭扭地连成一溜,如同拖把在地上抹拉出一道明显的痕迹,消失在河坡上边的荆条棵子里了。
吕叔说:“蹼印就这么大,那鳖的个头会怎么样啊,莫非是只老鳖精吧?”
火头叔让我和吕叔分散开,仔细观察草棵中的动静。他用坷垃蛋子,朝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里,连掷五六下。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出自一条军事术语,叫“火力侦察”。
侦察结果很快出来了:我发现了四条快速奔跑的蛇,吕叔发现了三条,并且是一色的“土布袋”,还一般粗细大小,条条都如擀面杖。
火头叔指着荆条深处的两棵小桑树说:“看见盘在树杈上的,两团黑森森的东西了吗?”我顺着火头叔的手势望去,果真有两团黑老鸹窝状的东西。我揉揉眼,看清还是蠕动着的。
火头叔说:“这两条大蛇是把门的将军,旱窝子肯定就在小桑树下边。”
这时,我发现火头叔和吕叔眉梢上的喜气,都荡然无存了。他们绷紧了脸,紧蹙着额头,眉心的坚毅铸铁一样凝固了。他们比了一支“喇叭头”后,火头叔说:“咱先别动它,再找找别处有没有小点儿的旱窝子。”
又奔波了几天,未发现新的旱窝子。这期间郭副县长又来了一趟,说天冷,海老的病厉害了。
吕叔说:“掏吧,掏他娘的。不就几条蛇嘛!”火头叔说:“亏你还当过连长,不知你在朝鲜咋打的仗?这事儿可莽撞不得,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是毒蛇?这毒蛇比美国鬼子还凶,轻敌不得,马虎不得。”
火头叔布置了周密的实施方案。行动时间确定在傍晚,因为孵卵鳖出窝喝水一般都在黎明和傍晚,“热在黎明,冷在傍晚”,也就是夏天趁早晨凉快,冬季赶傍晚暖和,这是鳖的行动常规。
这天傍晚,我们都穿着深腰胶鞋,裤腿、袖口、领口都束得紧紧的。吕叔带两样家伙儿:一把三尖头钢叉和一把砍刀,任务是把鳖扎死在河滩里,因为孵卵鳖发现有来犯者时,会立马回身毁掉鳖蛋。我的武器也是一长一短,短的是砍刀,长的是根青皮竹竿,毒蛇的习性是“不怕地不怕天,就怕青皮长竹竿”。我的任务是放火,将这一片荆条棵子变成火海,把那些“明枪”、“暗哨”、“流动哨”、“把门将军”统统烧死,烧不死也要撵跑。我与吕叔的所有行为,都是为火头叔铺平道路,或者叫扫清障碍。
因为千钧重担还在火头叔肩上,他要乘虚而入,掏窝子取鳖蛋儿。
我们到那一段河滩后,火头叔取出一小袋螺蛳,撒在有蹼印的水边。
火头叔说:“老鳖最贪吃螺蛳肉,而这螺蛳是用酒精浸泡过的,老鳖吃了以后,就会晕头晕脑,变得神志不清。”
这一切刚就绪,河坡方向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第100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3)
火头叔说:“看准确了,过来了,奶奶的,是朝下滚的。”
我定睛一瞧,只见一只石磨盘状的老鳖,顺着河坡快速滚至河里,如同杂技演员的滚翻,又如小孩儿们打的“马车轱辘”。
吕叔低声说:“这么大的个儿,怕有四五十斤吧,还真没见过。”
火头叔压低嗓门儿说:“咋样?你能叉住吗?”
吕叔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钢叉说:“啥咋样?到这一步了,还有啥话可说!抵得住抵,抵不住也得抵,拼个样呗!”
火头叔说:“这么大的鳖,甲盖如铁,就是叉进去了,也很难致命,要照准鳖头。”
说话不及,大鳖已饮足了水,缓缓地朝上爬了。大鳖爬到撒有“香饵”的地方,果然停了下来,嗅了几下后,便开始吞食。
火头叔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立即悄悄退下去,扑向已准备好的燃烧线。这燃烧线呈“U”形,从三面围绕着这片荆条棵子。火头叔主张剩下一面,是给蛇们留下一条出路。如果全部封死了,连退路也没有,蛇们便会以死相搏,而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取鳖蛋不是灭蛇。
燃烧线是厚厚的枯草,又浇上了数桶废柴油。我快速点燃了十几处。
很快,这十几处火苗即连成一条“U”形火龙,迅疾朝前蔓延。密密层层的荆条棵子,原本就是一堆挨火星就着的柴火,而这堆柴火又是立着的,格外通风透气。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