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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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恶俗一直沿袭到解放。
盛先儿行医多年,积了些浮财,又竖起了一座院落,早已惹人眼红。女儿虽未圆房,但已行过定亲大礼,一瓢水也算泼地上了。
因此,盛先儿的死讯儿像一阵风,眨巴眼工夫就灌满了村里的旮旮旯旯儿。人们闻声而动,欢呼雀跃。拎爪钩的、扛扁担的、推车子的……蜂拥进了盛家的宅院。
海鸭子忍着剧烈的蛋疼,叉拉着双腿一阵猛跑,等赶到现场时,乱马营已开始溃散。院墙坍塌了,五间房子成了一堆乱坯头,别说金银细软、主贵物件儿,就连一块砖头、一片瓦、一根柴火棒儿都没剩下。
海鸭子一下子呆了、蒙了,连声嗟叹:“去球了去球了!鸟蛋净光了!”他有如一条饥肠辘辘的狗,眼巴巴望着大块肥肉进入别人的嘴巴,而自己连腥气也没捞到闻。海鸭子的目光霎地变绿了,他弯腰抓起两块坯头,跃上废墟的最高处,日娘捣妈的词句蹿到喉口又叫他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是喝过墨水的,要摆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派头儿,要喊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文明味儿。于是他悄悄地扔掉了坯头儿,挥舞双拳喊道:
“老少爷儿们哪,不能当抢犯哪!”
“乡亲们哪,盛先儿几十年悬壶济世,待咱们不薄哇!”
“婶子大娘们哪,盛先儿还有没圆房的闺女、女婿哩呀!”
……
对海鸭子的哇哇大叫,不少人报以嘲笑:
“嘻嘻嘻,海鸭子这会儿成人了——”
“刚他妈提起裤子,就装正经啦——”
“也不尿泡尿照照他自个儿的鸟脸——”
……
海鸭子觉得有冷气“吱吱”冒出涌泉,此穴虽处脚心却连着五脏六腑。他发现自己咋呼来的目光如一面面镜子,一只痛失良机的红眼狗在里边狂吠。
海鸭子的精气神倏忽而光,周身随之松软瘪塌,如一堆抽去骨骼的皮肉。就在这时,一辆太平车辚辚前移,满载着抢来的蓝砖青瓦。一见负车的小母牛,正是刚刚诱惑过他的那头白顶门,海鸭子便双目复绿、恶气横生,若不是在它身上空耗恁大工夫,自己如何能蒙受这般损失?就凭自己的鸭嘴鹰爪,捞不住大鱼也会抓到小鱼,抢不得肥肉能夺不了骨头吗?海鸭子愈想愈来气,扎扎蛋疼更令他忍无可忍。他已顾不了自己是喝过墨水穿过大衫戴过礼帽的文化人,弯腰捡起一大块坯头,朝白顶门的臀部狠狠砸去,嘴里还附上一句:“我×死你浪娘!”
海鸭子绝望中突然想起了三义和药店,既然盛先儿的家能抢得,三义和如何抢不得?这石光电火般的闪念令他战栗不已。
他撺掇十几号人急匆匆赶到莲池镇时,三义和店门紧闭,不仅悬挂铁锁,还十字交叉地贴了白封条。他心底陡地一冷:奶奶的蹄子,莫非又赶了晚集?
忽然,一声凄哀的哭叫从背后响起。海鸭子猝地侧身,只见自动裂开的人缝里,挤过重孝披麻的盛女,盛女见到乡亲如同盼来了救星。一番呼天抢地之后,她指着门上的封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万福祥。
原来,盛先儿入殓后,万福祥说盛先儿生前欠他六百块钢洋,还当众出示了一沓指印赫红的借据单,再加上“四独”柏木棺材,共欠他八百块钢洋。
万福祥还说人死账不能灭,父债子还,盛先儿没有儿子可有闺女女婿。
万福祥先封了三义和,为的是防止恩公祠的人来抢绝户,等盛先儿的丧事办完,再盘账清结。
盛女盘腿而坐,距海鸭子半尺远。“三仙汤”的香味儿,直幽幽地朝海鸭子的鼻孔里钻,熏得他心窍洞开,目光也随之锐利,在盛女的身上乱戳。盛女薄泪洗面,宛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凄艳动人。令海鸭子愈加想入非非:绝户头的东西抢得,大闺女小媳妇又如何抢不得?也应该抢得!
海鸭子胸脯拍得山响,一口答应找万福祥说说清楚,盛女才止了泣诉。拉盛女起身时,海鸭子见缝插针地摩臂扶腰,认真地感受了水样的柔软。他不禁心旌摇荡,仿佛置身美妙的风景中:一株梨花白,十里清风醉,令他飘飘欲仙。
海鸭子置灵柩于莲池镇最繁华的十字街正中,旁边有恩公祠莽汉持棍日夜守护。海鸭子声言,盛先儿的死因一日不明就一日不肯罢休。
开始盛女感激海鸭子仗义,也想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明不白地把老爹埋了,还会有人再管这事?盛女就在饭馆里包了桌,好吃好喝地招待海鸭子一行。
很快,盛女就觉得不对劲儿。一来天气渐暖,灵柩里散出的气味儿渐浓,路人掩鼻,侧目而视,敢怒而不敢言。二来几十位莽汉的吃喝花销如流水,令她肉蹦心疼。三来一连几日海鸭子明说是托人打官司,可有人见他一直泡在柳叶巷。凡熟悉莲池镇的人都清楚,那里开着几家颇有些名声的“窑子铺”。
盛女彻底醒悟是在这天深夜,盛女、桩子结伴守灵。
因连日操劳过度,盛女已疲累之极,昏烛暗影,混混沌沌。迷迷糊糊里,她觉得有东西深入到小衣裳里边,以为身处梦境也就没有理会。渐渐,她觉出异样,激灵醒来,顺手攥牢鼠窃狗偷的手,还急呼一声:“桩子……”
桩子闻声跳起,见海鸭子纠缠盛女,忙从怀中抽出药杵。这东西铜头木把儿、油光锃亮,一直是桩子的爱物,睡觉从不离怀,此刻果真成了武器。桩子没有乱敲,照海鸭子的头顶抡了一下,不偏不倚,正中百会穴。海鸭子双手一松,眼珠儿翻白,晃了两晃,便仰面倒地。
第19节:卷二 海鸭子(1)
8.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海鸭子
与万福祥对阵,海鸭子是单刀赴会。他懂得先发制人的妙用,出手便是一记闷棍:“万福祥,你不怕操之过急露了马脚?那边伪造账单,这边封药店,你也太欺负我们恩公祠无人啦!”
万福祥果然难以承受这猝来的闷棍,好一阵儿才缓过劲儿来,死灰着面色说:“你……你咋能血口喷人?”
海鸭子从对方的神情上推断,刚才的敲山已震到虎了,心里不由涌起诸多得意。他知道这会儿要再出狠招儿,朝对方的要害处打。他冷笑着说:“万福祥,此乃雕虫小技,想蒙我你还嫩点儿!”
万福祥抖着嘴唇狡辩:“你、你有什么证据?说出来!”
海鸭子说:“我和盛世贤是师兄弟,假墨迹蒙不了我,假指印更蒙不了我。我师兄手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哪个是‘斗’哪个是‘簸箕’我都清楚。万福祥,你可敢叫我看看账单?”
“怎么不敢?谁个怕你信口雌黄?”
海鸭子哼了一下鼻子说:“姓万的我不怕你嘴硬,你以为人死了就查无对证吗?我师兄的墨迹和指印我保存的都有!这会儿我不跟你废话,咱们公堂上见!”
海鸭子说完就走,在门口被人拦住。
此人正是去恩公祠报丧的毕天辰。他笑眯眯地说:“先生,我认识你。”
海鸭子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净白搭!”
毕天辰仍笑眯眯地说:“先生,你裆里的伤好些吗?”
海鸭子的心里咯噔一下:“你……你想干啥?”
毕天辰话里有话地说:“那白顶门真不识抬举,还真格儿动了蹄子。我看这畜生是不想要命了,乱踢还乱咬!”
海鸭子的脸转色了,由红而白而灰,脖颈儿也随之打弯,有如操于掌股的青杏,三捏两揉,便失了硬性,蔫蔫的软。然而海鸭子到底是海鸭子,他立马意识到这会儿软不得,一软就泄财气,快到嘴边的肉也就吃不上了。奶奶的,人要要脸了脸是脸,人要不要脸了脸就成了屁股。他索性仰脸一番大笑后,抻着脸质问毕天辰:“我日牛咋了?是我乐意,是我高兴,是我有这种气派。我倒要问问你,那白顶门要是你姐你妹什么的,你该伸手给它捂住,你咋能躲在一边偷看我日?你他妈也绝不是一只好鸟!”
毕天辰被骂得狗血喷头,落荒而逃。
第20节:卷二 海鸭子(2)
目睹了这场争斗的万福祥,深知厚黑到如此程度者,即为货真价实的恶人。有道是“好鞋莫踩臭屎”、“犯君子莫犯小人”,对恶狗就要舍得骨头。万福祥顺坡下驴,拍着海鸭子的肩膀说:“老弟,圣人说得好,‘食色性也’。是男人谁不想钱?谁不想娘儿们?谁个不想谁个就不是男人!那是有病!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有钱大家赚,你有情我有义,啥事还能不好商量?”
结果是两人一拍即合。
万福祥对海鸭子许下二百钢洋,还让海鸭子领人敞开“吃绝户”,能在莲池镇滞留一天,他就另加二十块钢洋。
海鸭子离去时的诡谲一笑,给万福祥敲了警钟。与这种高兴了连牛都日的人共事能靠得住吗?尾巴梢子攥到这号人手里会不惹麻烦?一直用票子堵他的嘴那得多少?傻瓜才肯填这种永远也不会填满的无底洞。
于是,万福祥使个眼色,毕天辰点点头,掂杆火枪撵了出去。
毕天辰的枪法是出了名的,百步开外的跑兔一撂一个准儿。毕天辰出门前,没忘替万福祥沏盅香茶,这叫“品茗压惊”,省去诸多言辞,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意思是:放心吧老板,小事一桩,不等你喝完这杯茶,即可赶回交差。
万福祥当然通晓其中的曲弯儿,他操盅盖拨开浮叶,轻吮轻呷,浓郁的茶香,也未终止他指尖的瑟抖:这是在干啥?是在指使杀人哩呀!
毕天辰倒真是兵贵神速,立马便折了回来。
可他的模样却让万福祥“啊呀”一声,茶盅在砖地上摔出一声脆响。毕天辰是爬着回来的,他浑身流血,有紫痕蜿蜒在身后,漉漉的湿。
原来,海鸭子领人在门口埋伏,毕天辰出门就被缴了械。海鸭子一脸阴笑:“你们万老板那一盘花花肠子有球用,想斗我的猴儿?球门没有!只一样东西能堵我的嘴巴,那就是钱!二百钢洋少一个角儿也不行!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日他妈,再想玩黑使坏,我就砸碎你们这店铺!”
海鸭子说着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一边在毕天辰的脸前比画,一边嘿嘿笑道:“不给你小子留个记号对不起你。你小子吃亏吃在你的眼太尖上,两只眼对你来说有点儿太多,从此我叫你变成猫头鹰,睁一只闭一只!”
说毕,海鸭子手起刀入,一剜一挑,一个血淋淋的肉蛋蛋,即从毕天辰的右眼眶脱出。海鸭子用脚尖儿左拨一下,右拨一下,颇有兴致地把玩一番后,猛一脚踏上去踩了个响泡儿。
从此毕天辰成了独眼龙,冬夏都扛着一副墨镜,如同脸上添块黑补丁。
“黑补丁”铭记着这剜眼之仇。开始是当“小喇叭”,绘声绘色地描述海鸭子日牛的情形,有机会就讲,没机会制造机会也得讲。给男的讲,给女的讲,给老的讲,也给少的讲。张扬得风飘雨洒,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几乎无家不知,无人不晓。
海鸭子抢绝户的行为,太让海黑头汗颜,几十年过去了,仍不堪回首。
海黑头从小就为此蒙受奇耻大辱,有痞子指着白顶门公然威逼他叫妈。
后来,海水清领人在恩公祠一带,竖起了抗日旗帜,与莲池的日本鬼子抗衡。
双方“拉锯”都拉红了眼。日本人抓住俘虏就“嘶啦嘶啦”的,削脑袋装铁笼挂城墙。这边也不心慈手软,口号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要用血来还”!抓到日本鬼子和汉奸也统统枪毙。
一直留心做海鸭子活儿的毕天辰,终于等到了日本鬼子投降。他举报海鸭子是汉奸,跟日军少佐小山野有秧儿。落款处排着几十号人名,还有一片红赫赫的指头印儿。
恩公祠的民兵队长,是刚满十三岁的海黑头。他照信上提供的线索,派人星夜赶到螺湾镇,在火车上抓获了海鸭子、几箱泥玩儿,还有小山野给汉口上司的一封信。
人证物证确凿,海黑头抓起红笔就在海鸭子的名下画了圈儿。
行刑时,是海黑头亲自朝海鸭子背后插的亡命牌。
海鸭子说:“你敢杀我?我是你爹!你亲爹!”
海黑头说:“你是汉奸,不杀你我这民兵队长咋当?”
海鸭子看儿子一脸冰冷,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便哀求道:“儿子,念及我生你养你,就赏我一颗炸子儿吧……”
海黑头并没有成全海鸭子,还是他当众操起刺刀,捅了个“围点打圆”。
此刀法很有些名堂,也很残酷,说穿了叫“零刀戳”。“点”即心脏,行刑时先离点远些,从四周下刀,由外及内,由表及里,层层递进,最后触点。娴熟此技者,前腿弓后腿撑,平端枪刺,上下左右,错落有致,不重刀位,还和了“嘿嘿”的刺杀声,“嘿”到九九八十一时打点,完刑。刺数不多亦不少,多了为“太零”,少了叫“不零”。而太零或不零者,都是生手。
海黑头说不上娴熟此技。海鸭子终止心跳时,海黑头才“嘿”到五十六下,而距“点”还有寸余。海黑头以为海鸭子装死,过去翻翻眼皮,认定瞳孔已扩散后,又照点儿上补刺一枪,才罢手。
第21节:海黑头的天才构想(3)
卷 三9.公元20世纪70年代初海黑头的天才构想(3)海黑头对自己处死亲爹之举生发懊悔之念,是在对盛先儿的死因产生怀疑之后。
因为在重新审视这场尘烟风起的抢绝户中,他发现海鸭子是始作俑者。
难道盛先儿之死与海鸭子有关?为了解开这个强烈的悬念,海黑头对恩公祠自家的祖宅,进行了挖地三尺般的发掘。结果有了一个令他惊心动魄的发现:在一处泥封的墙缝中,藏着一张折叠工整的牛皮纸,上边有一处已经褪色的、呈“方圆梅花”状的红印迹。
还赫然写着五个字:恩公教刑戳。
第22节:卷三 万福祥老板
10.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万福祥老板
其实,万福祥老板看重的并非是三义和的这笔死钱,他瞄准的是盛女的一双手。
他收泥玩儿,销泥玩儿,一直跟泥玩儿打交道。泥巴换钱本小利大,他摸准了这条道,便铁了心走到黑。泥玩儿发了他的家,立了他的业,他想的是再发,再立,大发大立。
盛女六岁时在他的店铺里捏着玩的泥玩儿,他错装入箱,不料歪打正着,竟然在汉口卖出了大价钱。仔细品咂盛女的泥玩儿,他始悟出其中奥妙:盛女慧心灵性,大巧若拙,出手的活儿,奇崛怪异又不失章法。别人做下的活儿太像了,反觉不像。盛女的活儿似像非像,反倒更像。
乳臭未干就卓尔不群,出手绝活儿,待羽翼丰满还会有别人的活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