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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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臭未干就卓尔不群,出手绝活儿,待羽翼丰满还会有别人的活路儿?他认定盛女是株摇钱树后,就打定主意移栽到自己家中,叫它结钢洋落元宝,多多地结钢洋,多多地落元宝。
丧事一完,盛女、桩子即被万福祥召去,算盘珠子一阵噼里啪啦乱响,结果出来了:三义和药店全部抵债,还差三百六十块钢洋。
盛女、桩子如雷轰顶,面面相觑。
万福祥泰然指着一张字据说:“盛闺女,这指印是你按的,没错吧?”
盛女记得这方道林纸,木然点头。
万福祥将字据展到桩子面前说:“桩子,你识的字多,瞅仔细了,我念。”
万福祥扶扶老花镜,瞄准那几行蝇头小字,咬得字正腔圆,韵脚响亮,还拖出余音袅袅,不像念单据,如同唱戏文:
因盛女无知,不谙世事,特委托万福祥筹办家父的殡葬。一俟丧事
毕,即结算耗费,还清万家垫资。若现款不足当用祖业三义和药店的资
财相抵。仍不足,盛女自愿进万利来店铺帮工,以劳代资,还清辄止。
空口无凭,立此据为证。
……
末了,万福祥一锤定音:让盛女即日进万利来干活儿,包吃住,月薪一块钢洋;三义和的招牌已改为“万利来药店”,让桩子仍当班值诊,为学徒。而学徒期间不计薪水。
如此算来,需十年才能还清欠资。
盛女、桩子哑巴吃黄连,只好听天由命。
他俩被安排在万家堆放杂物的后院。白日桩子去药店守柜台,盛女守着清冷的院落捏泥玩儿。
刚住下不久,接连几个深夜都有猫子“叫春”。
始初,大黄与之对阵,冲颓墙狺狺狂吠,遂终止猫叫。隔日,“叫春”声又起,盛女连声唤大黄,没有回应。盛女执灯出来,见大黄横卧当院,七窍出血,已毙。
大黄在盛世贤家多年,与盛女形影相随,宠爱有加。人吃肉,它也吃肉;人喝汤,它亦喝汤。村里人抢绝户时,它曾被掳走数日,其间拒绝进食,吼叫不止,任谁都近前不得。最后终于挣脱铁索,一溜烟奔至莲池,找到了主人。不料它出了深坑,又落入陷阱,终未逃脱暗算。
盛女、桩子抱住大黄恸哭半夜。
少了天敌,猫叫春愈演愈烈,声不大却尖啸,若哭若泣,还谙练地转调儿,弯子拐得极陡,聒噪得盛女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桩子毕竟年少,加上白天劳累过度,一向是倒头便睡,睡则如死。看看桩子百呼千唤不醒,盛女只好蒙紧被子,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这天,万福祥让桩子即日起夜里看店。盛女说:“桩子还是个孩子,睡觉不知道颠倒……”
万福祥不等她说完就把脸一沉,高声呵斥:“尚未圆房就同居一室,成何体统?万利来家大业大,容不得你们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是夜,盛女独守后院。亥时刚过,猫声又起。
许是更深夜静,万籁俱寂,滤去了驳杂;也许是风轻月白,光洁若水,涤净了芜尘,遮掩与伪饰淡化了,一切皈依自然。
盛女从声声猫叫里,品出了少东家面瓜的腔儿,顿时幡然醒悟。
她麻利地将削泥刀揣在怀里,听到拨门声响就猛地亮了灯,削泥刀在胸前闪着寒光。她恨恨骂道:“面瓜!你这个狗杂种!死了你的心吧,我活着是桩子的人,死了是桩子的鬼!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要再动一下门,我就死给你看!”
第23节:卷三 投奔大哥去
11.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投奔大哥去
盛女拖桩子出走时鸡刚叫头遍。她明白自己是狼嘴边的肉,躲过了初一未必能躲得过十五。
前日,万福祥让她模仿借鉴一件样品:连体的亚当与夏娃,如同强极磁力作用于铁屑,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眼球。她一眼即认出它出自大哥海水清之手。她的心也随之一动,这么说大哥还活着?
万福祥没有注意到盛女的表情,更不通晓她此时的心态,只顾自圆其说:“此珍品轰动一时,相当火暴,国内市场假冒者众。为了购得一件正品,我派人不远数千里,风餐露宿,专程前往祁连山圣集。”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这个祁连山圣集遂铭记在她心间。如今这茫茫人世间,大哥是她与桩子唯一的亲人,不投奔他不依靠他,还能投奔谁依靠谁呢?别无选择啊。
天漆黑,乱搅雨丝。远处时现时隐的渔火,点点星星,或绿或红。通往码头的小路如膏了油,盛女、桩子相依相搀,一步三滑,记不清摔了多少斤斗,才登上了守候多时的乌篷船。
雨夜的恩公河,莽莽苍苍,一无尽头。咿呀桨声,召唤着喧响的急流。
浪尖捧举的小船,起伏颠荡,有如一片孱弱的浮叶,随时都会沉没或破碎。盛女用绳子系了桩子的腰,而绳头紧紧地绕在她的手脖上。桩子晕船,这会儿的感觉像是被装在玻璃瓶子里。而瓶子被一条线急急地拉扯着,若沉若浮地疾游。他觉得浪响充耳,水色弥眼,阴阳莫辨,世界尽染橙黄。
盛女双手合十,翕动唇舌,嘤嗡不停。桩子听出是《天主经》和《圣母经》。当年嫂子领他送圣灯时,也是这般姿态这般腔调儿。桩子不由一阵心热,伸手抱紧了盛女的腰肢,屏气聆听。盛女的音色音韵和着浪喧浪响,滴滴润注着桩子的心田,沉淀了多少年还记忆犹新,声声在耳。
“咱们这是去哪儿?”
“找大哥去,找到大哥就有好日子过了。”
“大哥在哪儿?”
“听说在祁连山。”
“那是长城的北边,能找到吗?”
“能!咱们有嘴有腿,咋能找不到?”
“大哥还在筹措修水库的钱吧?”
“当然,乡亲们不都这么说吗?等钱筹够了,大哥就回来了。”
“我们跟大哥一块儿回来修水库。”
乌篷船溯流而上,飘摇风雨。抵达螺湾镇时,正赶上一列火车卧轨喘气,盛女拽着桩子爬了上去。车厢里满载着煤,盛女盘出个窑窝儿,裹桩子隐进去。
列车飞驰时,车风像鞭子,沾着煤屑猛抽猛砭,深入骨缝骨髓。桩子颊紫唇青,泣涕不已。盛女敞怀搂紧他,团成一只刺猬。
火车颠晃了两天一夜,才缓缓停住。盛女抬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片散疏的瓦屋茅舍,几条弯路斜道横竖其间。有头曳车老牛撅扬尾巴,酣畅地拉出一脬热粪,星点而坠,匀布在两行蹄印中间,亮着一溜斑斑黑色。
近处,有数株毛白杨参差兀立,树叶早被时光择尽,一穴鸦巢少了掩饰,蓬蓬如一捆乱柴,旗帜般召唤暮归的老鸦。鸿蒙天际有黑点盘旋,遥落声声聒噪声。
这时,传来一女子惨烈的惊叫,盛女、桩子同时乍起。令人悸动的场景,就发生在他俩的眼皮底下。一少妇袒露双乳、赤裸下身,被几只大手钉死在月台上。一位马脸军官耳赤面红,正亢奋施暴。后边列队等候的七八位着黄皮的汉子,纷纷宽衣解带摩拳擦掌。那少妇沙哑着悲怆泣叫,如同心肝被一刀一刀削去。
桩子怒火中烧,抓起一把煤块,扬手欲掷。盛女机灵地攥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堵住他的口,一声“着镖”惊动了列队等候的士兵。顿时有个快乐的声音冒了上来:“哟嗬,还有个娘儿们哩呀……太妙了……”这个操快乐音腔者在发现盛女之前,一直在等候施暴的队列的尾巴梢上沮丧。看着别人吃而自己不得吃的痛苦绝非寻常,再说即是轮上了,也是搅别人的糨糊盆子,要多腻歪有多腻歪。他猛跨过来,后卫变先锋,双手揽死车厢扶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刻,夕阳遁入西山,夜墨洇着原野。
盛女的手里已暗攥着两大块尖锐的煤石,打算拼个死活。
这是一列军车,除去这一车厢煤外,其余全是有武装押送的粮包。煤粉恣意地把桩子与盛女涂成了两个黑鬼。在刺刀指过来的一刹那,盛女已乱了头发,嘴角悬起了拉拉淌着的口水,眸子也匿到了眼皮里边,只剩下白眼球一翻一翻。这位捷足先登的“黄皮”顿时兴味索然,随之一声恫喝:“她是你什么人?”
桩子低沉地说:“我娘!”
就在这时,马脸军官杀猪般的号叫,引得月台上一阵骚动。车上这位黄皮扫兴地盯着盛女、桩子吼道:“还不他妈的快滚!”
颤颤地下车后,盛女的周身还透湿着冷汗。
此时,月台上的士兵们已作鸟兽散。那位少妇呈大字形晾着,一根铁撬杠从她的阴户入、肩胛出。紫褐的血顺撬杠汩汩溢出,洇进月台的石缝。
血泊里礁石般立着两只被割弃的失形的乳房。还漂浮着一块破舢板状的恶物,是马脸军官野蛮的舌头。
第24节:卷三 圣物八件套
12.公元20世纪30年代中圣物八件套圣集是个小镇,有百来户商贾。面积不大,却占着便利的交通,如同绾在一根细绳上的疙瘩,缀在西安连接银川的官道上。
盛女、桩子在镇东的小祠堂住下时,已流浪乞讨了将近两年。
其间,由黄苗子、猫猫儿棵和三椽柳熬成的汤水儿,一直陪伴着盛女。
这汤水儿,说青不青、说黄不黄、说黑不黑,还发散着一股浓浓的苦味儿。这汤水儿,不得入口下咽,只能用作浴洗。其配方传自明代野史,是桩子在汇集民间验方时,偶然所得。说的是有医圣之女,美妙绝伦且性情刚烈,她信誓旦旦不与六宫粉黛为伍,为逃避选秀入宫,施的就是这种“破颜方”。
盛女用它果真灵验,乍看像老了十岁。再顶方靛蓝头巾,盖眼遮眉,埋埋汰汰。不知底的人见她携了桩子,没有不以为是熬儿的寡妇,也就省去许多纠缠。
圣集的泥玩店铺不少,林林总总的泥玩儿,将货架充斥得满满的。盛女这家店铺出,那家店铺进,寻遍了所有的泥玩店铺,别说连体的亚当夏娃,连单个的亚当夏娃也没有,当然也打听不到大哥的下落。盛女为此很沮丧,看来是捕风捉影了,万福祥原本就少有真话。
桩子野一圈儿回来时,攥着一把泥咕咕。“泥咕咕”也属泥玩儿,就是泥巴哨儿,也称“叫吹儿”,是孩子们的玩意儿。在恩公祠不兴泥咕咕,嫌这东西工艺简单,摆治它掉份儿,叫人瞧不起。
而圣集特产泥咕咕,不少人都吃这碗饭。逢集日,方圆几十里的农民水流而来,熙熙攘攘,汇人海堆人山,跟每年二月二至三月三的莲花山庙会差不多。捏泥咕咕的,家家都出摊儿,泥咕咕的叫声,遂灌满街筒子,从早到晚不绝。
“跑了几千里,也没有出泥巴窝,看来还得吃这碗泥巴饭……”盛女苦楚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亮色,有如黎明时分东边天的鱼肚白。又仿佛从死灰一样难挨的苦日月里,扒出了一颗未灭的火星儿,能给以后的日子些许光色些许亮丽。
圣集的泥咕咕,兴许师承的是一个祖师爷,一色的坐猴。经百家手仍无变化,如出一模。吹出的音儿,也是一竿子插到底——不会拐弯儿。
盛女捏泥咕咕,像大厨子调碟儿小菜儿。
首次上市了三个品种:斑鸠戏谷草、野麻雀和“圣物八件套”。
“斑鸠戏谷草”,是一节谷草中间有两只嬉戏的花喜鹊。草管为精制的苇笛儿,有三个小圆孔,能变化音阶。
“野麻雀”是只黑白相间的麻雀,苇笛儿暗置颈内,笛口是喙。
“圣物八件套”是盛女预备的压轴儿戏,打响打不响,看的就是这一炮。鸡是芦花鸡,鹅是大白鹅,马是枣红马,羊是金角羊,牛是黄犍牛,驴是灰青驴,狗是狮毛狗,猪是肥膘猪。笛管均暗置其间,音率音阶也都仿照这八种牲畜,逼真逼像。
盛女和桩子的摊儿一摆上,便拢上来不少人。盛女朝桩子递个眼色,捡只“斑鸠戏谷草”捧在手上,悄悄运运气,一顿一顿地吹出声声斑鸠叫咕咕。
桩子随着笛音粗腔大嗓地唱起来:野地长棵谷谷草,两只斑鸠抱着笑。
我问斑鸠笑啥哩,斑鸠说:颗颗谷粒大又饱。
吹了两遍,盛女见人越聚越多,便换了个“野麻雀”吹。桩子仍跟着吼唱:野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老娘送到野地里,媳妇抱到热炕上。
做好饭,你先尝,我去地里看咱娘。
咱娘变成屎壳郎,一脚踢到粪堆上。
人群中有位老太太开始搌眼泪,有更动情者竟唏唏嘘嘘、泣不成声。盛女又递个眼色过来,桩子改唱为吆喝:野麻雀,你想想,做事太狠丧天良。
不是老娘生和养,你身怎能从天降?
满街筒子人都挤拥过来,将盛女、桩子的摊子围得密不透风。
“斑鸠戏谷草”喜,“野麻雀”悲。这一喜一悲已经够抓人了。盛女因势利导,示意桩子亮出不喜不悲的绝活儿“圣物八件套”。
开始是盛女吹桩子唱,两遍过后,围观者差不多都熟悉曲词了。盛女、桩子改了招式,盛女吹一句,桩子跟着吹下句。这一问一答,谐音成趣:盛女吹:掌柜哩想杀鸡,撵得小鸡满院飞。
桩子吹:咯、咯、咯(鸡啼)我身子瘦来皮又薄,杀我不胜去杀鹅。
盛女吹:嘎、嘎、嘎(鹅叫)我下的蛋多个儿又大,杀我不胜去杀马。
桩子吹:咴儿、咴儿、咴儿(马嘶)我会拉车走四方,杀我不胜去杀羊。
盛女吹:咩、咩、咩(羊嗲)羊毛织衣暖又柔,杀我不胜去杀牛。
桩子吹:哞、哞、哞(牛唤)我耕田来又犁地,杀我不胜去杀驴。
盛女吹:昂、昂、昂(驴鸣)磨道圈里我常走,杀我不胜去杀狗。
桩子吹:汪、汪、汪(狗吠)我能看门又守户,杀我不胜去杀猪。
盛女吹:哼、哼、哼(猪吟)光吃不做只有我,命该挨刀逃不脱。
满场沸沸扬扬,叫好声、欢呼声、喝彩声如潮汐陡涨。密匝匝的人头汇成黑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盛女、桩子。预备的泥玩儿一会儿工夫即告售罄。
“圣物八件套”极快便风魔周围村镇,并迅速延及数县。口碑相传,越传越神。南到西安、北达银川的求购者,也纷至沓来。圣集的诸多泥玩店铺,也开始竞相经销盛女的“圣物八件套”。
顾客中一位着便装的军人,自称祖籍是莲花山莲池镇,距恩公祠十几里路,赶晴天黄昏伫立镇中高处,即可凭眺莲花山黛色轮廓。
第25节:卷三 醋泡豆(1)
13.公元20世纪30年代中
醋泡豆
盛女、桩子离开颓废的小祠堂,住进顾老板家的一所半新小院时,节令已近腊月。顾家虽不属圣集的豪门首富,但经营泥玩儿业已有三代,是圣集吃这碗泥巴饭的领头羊。
顾老板名唤顾之守,已五十出头。因眉心正中有颗浅褐色的豆痣,加上极少匿去的自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