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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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野妻子给学院写来的控告信中,列举了大量事实足以使孟野被开除学籍。首先,他违反了校方规定而私自结婚,这是规定中决不允许的。再者,他不仅非法结婚,还在学校与别的女生闹作风问题,比如跳舞、拍照、甚至在一起游泳等等。作为妻子,她要求学院严厉惩办孟野这种破坏校规的学生,以端正校风。作为妻子,为了维护学风,她宁可牺牲丈夫,牺牲自己的前途,与丈夫一同流放边疆。
二十一
戴齐的那个优美的乐句有了新发展。这使他欣喜若狂。他钻进琴房,一张谱纸一张谱纸地写下去。越写乐思越多,越写越觉得自己整个都铸在里面了。莉莉坐在旁边看着他,只见他嘴角微微抽动,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的头发垂在前额,形容憔悴,他更不爱说话,还把莉莉撵出琴房,说等写好了再让她听。于是莉莉完全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看到他每天进出琴房时,两眼都闪着一种病态的光芒。
戴齐的钢琴协奏曲是由聂风指挥的。第一次排练时,钢琴手被谱子上的临时升降后和无调性的主题搞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着感觉。乐队更是怨气冲天。刚试奏一遍,乐队就开始跺脚、唉声叹气、叽叽喳喳怨个不停。
〃安静,安静!〃聂风对乐队说,〃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是给聪明人演奏的作品。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他用指挥棍敲敲谱台,〃好,从头开始。〃他手一挥。
弦乐队安静而悠长地引出了钢琴的主题。这主题象诗而不象歌,无调而有情。它是用一种极弱极轻柔的力度演奏出来的。莉莉坐在弦乐队中刚听完一乐段就被深深打动了。这时,竖琴突然蹩脚地蹦出几个音来。聂风一打手势,乐队全体停下来。
〃竖琴要象流水,要象流水。〃聂风说,〃好,开始。〃聂风手一挥。竖琴象流水一般洒下来。伴着梦一样的弦乐队,钢琴骤然清晰悦耳,一串流畅娓婉的无调性旋律在人耳边伸延。莉莉边拉琴边把脸上的泪水往胳膊上蹭。乐队越来越沉浸在一种肖邦般优美与典雅但具有典型的现代气质的热情中。
当戴齐这部作品在学院正式公演时,有人感动得前倾后仰,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拒绝报幕员在演出前对作品作文字解释的要求。演出后他也一句话不说。于是理论系的学生只好就〃竖琴要象流水〃这一指挥家的启示去请教聂风。
〃竖琴就是竖琴。怎么能是流水呢?竖琴就是竖琴。〃聂风手一挥。
孟野没有按妻子的意思被流放。学校对他从宽处理,劝他中途退学。他草草收拾完行装,到森森琴房去告别,门没有推开,也许森森正在里面创造新的音响。孟野不再敲门,路过〃懵懂〃琴房时,他犹豫了一下,就径直走过去了。他一下楼来到操场,就开始倒退着走路,尽量让整个校园慢慢和自己拉开距离。有人说这个学校就象一座旧工厂。新的礼堂正在建设,到处堆着砖瓦、木料,还有一座现代化的教学楼刚刚动工,推土机把旧平房推成一片废墟,机器的轰鸣和敲打声整天跟音乐捣乱。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年半,再有半年就正式毕业了。现在他只得作为一名肄业学生离开这里。刚入学时校门不是冲这个方向开,而是在相反的方向。他来到传达室,那儿坐着看门的老头。
〃我走了。〃孟野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火炉边。
〃分哪儿啦?〃老头热情地问。
〃回去。〃
〃分回去啦?〃老头喝了口茶。
孟野没说话,拿起当天的报纸。
〃你们这就毕业啦?〃老头又喝了一口茶。
孟野冲他笑了一下。
〃你看快不快,转眼你们已经毕业了。〃
〃晚上不再来敲您的门了。〃
〃可不,该给他们开门了。〃老头指着刚出去的两个学生。他们很年轻,刚入学不久,走起路来象要跳高似的。
孟野仿佛一下看到几年前的自己,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满脸通红在地上倒立了五次,然后莫名其妙地跟着公共汽车跑了两站地才停下来。那天有几个象他那样的幸运儿呢?今天又有象他这样的倒霉鬼?这也许是结局?也许说不上结局?他想起在假期里曾爬上峨嵋山看到佛光下有一层深蓝的云雾,从那时起,他就从没对自己失去过信心。他是生下注定要创造音乐的,把他这一生的好与坏、幸与不幸都加在一起,再减掉,恐怕就只剩下音乐了。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他拿起背包走出传达室。看门老头看了看闹钟,伸手按了下电铃。顿时全校各个角落里都充满了铃声。
二十二
新年到了,〃猫〃提前几天就买了各种五光十色的糖果,〃懵懂〃把教室从这头到那头都装上彩灯。〃时间〃带着几个男生去街上跑来跑去采购食品和礼品。
这个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份就开始下雪了,因此到了年底冷风刺骨,窗户被风刮的砰砰响。所有宿舍都糊上了窗户缝。只有教室的玻璃没有封上,一夜就落上一层风沙。功能圈的镜框不再那么亮了。不知是怎么搞的,镜框向一边倾斜下来。所有人都装没看见,觉得总会有小个子去把它扶正。可小个子没来扶,所有人就只好装没看见。镜框就这么在冷风中倾斜地摇曳。
乘新年之机,大家都想高兴一下,吃过晚饭,作曲系管弦系就要一起在教室开联欢会。教室被布置得灯红酒绿。为了扮成圣诞老人,一个管弦系小伙子闯进李鸣宿舍,非要把马力的红被面拆下来作外衣,被李鸣一拳打了个趔趄。李鸣堵住门,不让任何人到他的宿舍来捣乱,连聂风也不让进门。他把钢琴推到门后,又把书桌顶上。他把马力的被窝铺好,用棉花纸擦了擦地板,然后自己钻进被窝。
在教室,联欢会开得热闹非常。莉莉和〃猫〃、〃懵懂〃和〃时间〃四人表演了〃双簧〃。演的是一个小伙子向姑娘表白爱情遭到了拒绝,绝望之余自杀了。全场被这个古老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藏在〃时间〃后面的〃懵懂〃在扯〃时间〃的假头发时把她脸上的胡子也扯掉了。吹圆号的胖子和吹黑管的瘦子表演莫索尔斯基的《两个犹太人》时,胖子边吹圆号边在脚下跳着天鹅湖,瘦子则哆哆嗦嗦地满地找烟头,然后吃掉了一张结婚证书。乐队首席让啤酒象喷泉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喝多了还是在变戏法,酒流了一地,他一跟头又摔在上面。这时,圣诞老人拿着无数礼品出场了,所有的人都乱成一团去抢礼品。
〃噢!〃
〃我要那个!〃
〃别挤。〃
〃扔过来!〃
〃你这个笨蛋!这儿!〃
〃别挤!别挤!〃
〃懵懂〃被推了一个跟头,随后腿又被人踩了一脚。戴齐一下绊倒了,摔在她身上,紧跟着后面几个人都摔倒了。压在最下面的〃懵懂〃〃噢〃地一声哭起来。
〃呜…〃〃猫〃一看见她哭,也跟着哭。
〃呜…〃森森也起哄。
〃呜…〃
〃呜…〃
全教室里的人都〃呜呜〃起来,好象变成了一种很大的乐趣。管弦系的女孩用琴拉出〃呜呜〃的声音,圆号和长号也〃呜呜〃起来,〃呜呜〃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致使好几个人真的哭起来。〃懵懂〃已经哭得伤心之极,好象她的腿断了一样。最后还是圣诞老人用小号尖叫了一声,把这〃呜〃声骤然中止了。
〃我要吃蛋糕。〃〃猫〃说。
〃我也要吃蛋糕。〃莉莉说。
聂风端来了一个他去定做的大蛋糕,奶油上用巧克力挤出几个字:T、S、D。
〃懵懂〃一看见这个蛋糕就尖叫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往黑板上方看。那个镜框在冷风中摇啊摇,〃懵懂〃跑过去就想把它摘下来。
〃别动。〃森森止住她。
〃全是它,全是它干的。〃
〃别动!〃森森抓住她的胳膊。
〃全是它,全是它干的。〃〃懵懂〃扭着胳膊。
〃别去动它!〃
〃你别管!全是它,全是它干的,全是它干的!〃〃懵懂〃挣开森森的手,咬牙切齿地冲〃镜框〃跑去,爬上讲台桌,伸手去揪那个〃镜框〃。
森森在下面一下把讲台桌撤了。〃懵懂〃从讲台桌上滚下来。她躺在地上,泪流满面。森森扶着她肩膀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小个子你别摘它。对不起对不起。〃〃懵懂〃捂住眼睛,让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二十三
又是一个夏季,作曲系这班学生的毕业典礼快开始了。森森在国际作曲比赛中获奖的事恰在毕业典礼前公布。当那张布告一贴上墙,作曲系全体师生无论在干什么,都跳起来了。连李鸣也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到森森琴房打了森森一顿。森森简直不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想揪住李鸣问个明白,可李鸣打完他就大笑着溜走了。森森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狠狠揪了揪自己的前额头发,对着在镜子里呲牙咧嘴的脸使劲打了一拳。然后捂着发疼的脸跑出来看布告。等他发现这是事实时,他就跑进琴房,把门锁上了。
李鸣为了森森的作品获奖之事从被窝里钻出来后,就再不打算钻进去了。他把马力的铺盖重新捆好,整整齐齐地和马力的书箱摆在一起。明天就会有人来取它们,这次是真的。但李鸣仍不放心,还是写了个条子在上面:〃请你爱护它们。〃李鸣坐在马力床上,想起马力最后一次在宿舍的情景。那是假期的前一天,晚上不到九点,马力就钻进被窝。李鸣想叫他起来打扑克,他死活不肯出来。〃你放了假有的是时间睡觉。〃李鸣隔着被子打他,他还是死活不肯出来。床下放着的全是他要带走的书,从西洋音乐史一直到梅兰芳京剧曲谱。李鸣怀疑他带这么多书回去是否看得完。〃你想在这儿把觉睡够,回家去看书?〃马力没理他,鼾声大作,李鸣站起来,走到钢琴旁,想用琴声吵醒马力,可脚下又被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马力的另一个书包,那里面又是书,全是精装的总谱和音乐辞典。李鸣把那书包拎起来,一下放在马力身上,然后把所有马力的书包都堆在他身上。现在想起来,李鸣真后悔。那天晚上,李鸣拿书活埋了马力。要是他不把书放在马力身上多好。要是他把马力从被窝里叫出来多好。马力,马力。他干吗老睡觉?死亡可不管你醒过多长时间,它叫你接着睡,你就得接着睡。它叫你消失你就得消失,它叫你腐烂你就得腐烂。马力,马力,你干吗老睡觉呢?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毕业典礼一结束,大家就各奔东西。李鸣急于想去的就是教室。他想在典礼前去摘下那个功能圈。这是他唯一想带走的东西。他走到教室,新年拉的红纸条还留在那儿。功能圈的镜框还是歪斜着。他蹬上讲台桌,伸手去取那镜框,突然小个子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来:〃不,我带不走。〃李鸣的手缩回来。他想了想,随后把镜框摆正,掏出手绢擦了擦,跳下讲台桌。
毕业典礼开始时,森森还在琴房里。楼道里空无一人。这个充满噪音的楼道突然静下来,使空气加了份量。森森戴着耳机,好象已经被自己的音响包围了半个世纪了。他越听思路越混乱,越听心情越沉重。一股凉气从他脚下慢慢向上蔓延。他想起孟野;想起〃懵懂〃冲着功能圈为孟野大哭;想起小个子到处给人暗示;想起李鸣从来不出被窝。。。。。。所有的人在他眼前掠过,象他的重奏那种粗犷的音响一样搅扰他。他把抽屉打开,用手无目的地翻来翻去。还有一支香烟,可火柴已经没了。有半张总谱纸躺在里面,还够起草一道复调题,他把整个抽屉都抽出来,发现最里面有一盘五年都不曾听过的磁带,封面上写着:《莫扎特朱庇特C大调交响乐》。他下意识地关上了自己的音乐,把这盘磁带放进录音机。登时,一种清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的音响深深地笼罩了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圣地,空气中所有浑浊不堪的杂物都荡然无存。他欣喜若狂,打开窗户看看清净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觉大自然的气流。突然,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