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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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托文灏经常把心情写在脸上的福,让他知道自己并非自作多情。
一想到这里,他又踏前一步,毫无预警地捧起文灏的脸颊,“我一表人材,有财有势,你会喜欢我也很正常啊。”
文灏终于回过神,却发现彼此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体,心跳顿时快得无以复加,他发着颤虚弱地说道:“放……放开我。”
第八章
“我又没使劲,你想逃走,掰开我的手就是了。”宋劭延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性感声音继续蛊惑文灏。
文灏只觉得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他使不出力道,也无法移动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生病了吗?他迷乱而不着边际地想。
眼前宋劭延的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有一个带着淡淡烟味的温热物体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脑子倏地警铃大作,不过似乎响得太迟了。
当他发现自己正在被宋劭延亲吻时,惊得想尖叫,可是嘴巴刚刚张开一条缝,狡猾的宋已经抓紧时机把舌头伸了进去,像灵巧敏捷的蛇一般在他的口腔里舞动起来。
文灏从来不知道,原来接吻的滋味是这样。它有颜色,有味道,就像沙利文西餐厅里的七彩冰淇淋,柔软而且甜蜜,仿佛可以把人的舌头也一起化掉。
于是他不知不觉沉酵其中,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夺去所有的神智和抵抗力。
长长的吻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宋劭延才放开他。注视着文灏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他突然笑了,“你的身体反应可比语言诚实得多。”
“我……”半是害羞半是气恼,让文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别开面孔,不想再看宋劭延能洞悉他心思的眼睛。
从来没有认真正视过对宋劭延的感觉—;—;也或许是下意识的逃避吧。但现在那层薄膜,却被捅破了,害他再做不成驼鸟。
呵,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感情之囊已经破了一个洞,爱意就从那个洞里偷偷流出,全数倾注到了这个姓宋的男子身上。
他暗暗叹一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居然在无遮无掩的院子里和一个男人……唉,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我吓到你了?那么下次我会征求你的同意。”宋劭延见他表情踌躇,不禁有些担心。
文灏摇摇头。
“反正我这人很容易被看穿,事己至此,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只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惭愧,“我们不是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吗?怎么可以……”他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却无法不在意千秋家国。
宋劭延打断他的话:“照你的说法,这仗要一直打下去,全中国人民就都甭结婚了?”
文灏一本正经地反驳:“可是我们又不能结婚。”
宋劭延还想再说什么,文灏的大嫂沿着墙根走了过来。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快点进来请财神。”万幸天色已经非常黑暗,她才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近得无比暖昧的距离。
文灏答应一声,立刻像逃跑似的闪回屋。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的心情还是很忐忑,生怕宋劭延又做出些怪的举动。
但是宋劭延看到他,却只是和平时一样坦然以对,倒让他暗愧枉做小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忍失落。
如果是岁合时丰的太平盛世,境况一定会不同吧?他把情绪埋在心底,决定不再去多想这件事。
◇ ◇ ◇
很快冬去春来,阳历三月过后,重庆又进入漫长的雨季。
这天文灏下班回到宋劭延的住所,只见他闭目躺在一张摇椅上,身旁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讨汪檄文。
近来相关的新闻和文章文灏已经听得太多,看得太多,如今又听到,简直耳朵都要滴出油来,他索性耳不闻不烦,上前啪地关掉收音机电源。
宋劭延睁开眼,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要笑不笑,“文灏,我正听到精彩处呢。”
“又不是评书,有什么好听的。”
“要不要和我打一下赌,他什么时候迁都南京。呵,我猜他大概是想等南京的人口变得和从前一样多的时候再搬家吧。”
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年,日寇这辆开动着的野兽的机器,在那个六朝古都制造的恶梦,大概还仍然是每个中国人心头的痛吧?因为那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已经不是单纯的战争行为,而是战争罪恶以上的至大罪恶。
“宋劭延,请你不要用这种局外人的口气和我说话!”
“可事实上我本来就是局外人。”
文灏颓然坐下,“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凉薄的话,把你养大的,不是黄河水吗?不是东北米吗?”他当然听得出那讽刺的语言俊面藏有太多的爱,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以致言语偏激,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心。
宋劭延终于收声,不再同他抬杠,过了很久,他点燃一支万宝路香烟,狠狠吸一大口,朝半空吐出一个标准的烟圈。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文灏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点红色的火星忽明忽暗。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痒,于是也找宋讨来一支,就着他的香烟点燃了自己那根。
“我从前说过吧?中国人自己也会把自己亡了。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文灏黯然神伤。
从前他在军队里也碰到过一种人,问他意见时,永远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三杠子压不出个屁,对于别人的战略,又特别喜欢唱反调,甚至一心想着和日本和平谈判,简直就是阿斗翻版,永远不能指望。
就算血肉真能筑起万里长城,也要四万万同胞心一条,才能众志成城是不是?
可是……还有那么多精忠报国的人呢?总不能让几颗耗子屎搞坏了一锅汤,汉奸的确令人腐心,可仍有无数的志士把碧血洒在了黄沙之上啊。
一思及此,他拉起宋劭延,“你跟我来。”
他把他带到去年夏天看夜景的朗天门码头。
连日的阴雨绵绵让天上布满厚重的云层,青山被遮在灰云之中。一群白鹭在昏黄的天穹下展翅飞翔,时而发出清唳的叫声,仿佛要与涛涛江水声声相和。
“你看看,这里就是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庆府。这里长江滚滚,嘉陵悠悠,默乐飘渺,缙云灵秀,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生于厮长于厮,也希望能死于厮。”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是衬着江水拍打两岸的涛声,竟说不出的激荡豪迈。
“的确,我们国家有无数的内忧外患,沉痼恶疾,几乎积重难返,无可救药。我也曾经抱怨过,重新彷徨过,可是一想到我们巍巍中华的灿烂历史,秀美山川,五千年中涌现的无数英雄,就让我感到无比自豪。我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所以不愿看到她被破坏沉沦;也就是这份爱,使我保护她的自信和力量,从未泯灭。我们炎黄子孙,一定可以万众一心,赶走倭寇!”他像是说给宋劭延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他不禁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曾抱着他指着地图上海棠花形状的区域对他说,这是我们的祖国,小三,你长大了也要努力爱护她。
父亲一向体弱多病,以不能从军为毕生最大憾事,但文灏一直觉得,孱弱的他说出的话,却特别回肠荡气。如今父亲早已作古,昔日的海棠也似乎正在战火中逐渐雕零,唯有这里,青山守护着汇聚在一处的两江碧水,依然日以继夜地滚滚东流……
沉默了好一阵,宋劭延才轻轻说:“文灏,你也许是我们所有人中间最聪明的一个。”
文灏低头失笑,“多谢你的赞美,宋先生。”
“怎么,我的赞美不值钱吗,陆先生?”
“管他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你只需要想想紫禁城五泉山竟落在日本人手里,自然就和我人同此心。”
“呵,不妨再想想南海普沱,九湖五岳……”
“那就更好了。”
宋劭延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阴霾正渐渐散去。他侧头凝视正嘴角含笑,跳望远方的文灏,突然感到无比的庆幸。
感谢上帝,让他遇到他。
那些早己支离破碎的梦的碎片,似乎又慢慢愈合起来。
心头一热,他轻轻执起文灏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温暖酥麻像电流一般的感觉透过手指,传递到他们彼此的心里。
“我们算不算乱世鸳鸯?”他问。
文灏任由他握住,并没有挣脱,“或许算吧。”他微笑着承认。
是啊,他承认。人类真是最没有记性的一种动物,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对宋劭延的感情,已经从厌恶变成好奇,从好奇变成好感,从好感变成一份爱慕,一份牵挂,甚至一往情深。
可惜在战争面前,爱情是不该触碰的奢侈品,再怎么情怀是诗,在这乱世里,也只得搁下吧。
很快暮色降临,他们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走到都邮街广场,只见空旷的平静地上行人寥寥,抽着叶子烟的黄包车夫散布在四周;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派克钢笔公司,百乐门俱乐部里,有人在吹奏缠绵不已的萨克斯,而且并非时下流行的美国爵士,而是那首属于夜上海的《人面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烽火忽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一处一处问行踪,指望着劫后重相逢。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们几曾识干戈。
宋劭延攒指广场中心说:“据说这里将会修一座很高的纪念塔,取名为精神堡垒,以勉励抗战。还有洪家院子到邹家祠堂这一段,将会命名为邹容路。”他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文灏盯着他手指的方向痴痴地看,就像所谓的精神堡垒已经峻工一样,然后他叹息似的说道:“但愿永老无别离,万家长团聚。”这就是《革命军》里的一句话。
宋劭延听到了,抬起头看着天空,像是要寻找什么。
“你在干嘛?”文灞好奇地问。
“我在找月亮啊。你那句话,不是古时候思妇对着圆月许愿时说的吗?”
他的话换来文灏沙包一样的拳头捶在胸口上,痛得他连连惨呼。要在抗战的烽火中相恋,并坚守信念,等待那一缕胜利的曙光的到来,苦中作乐也算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 ◇
过了几月,磁器口小茶馆的老板捎来口信,说是新请了一个苏州厨子,手艺还不错,请他们去尝新。
文灏原本还想,他是不是对宋劭延有事相求才这么殷勤,到了那里,坐到席上,酒菜吃毕,才发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宋先生,小店原料不齐,粗茶淡饭,你还多包涵。”田老三亲自来为他们端茶送水。
“三哥你太客气了。”宋劭延真心地赞叹,“你看我们吃得连汤都一点儿不留,足见如何美味。”
田老三叹一口气,“唉,这个张师傅的先祖明清两朝郡是做过御厨的,如今屈居我这山野小店,确实是明珠投暗啊。”
“遇到一个好东家,比什么都重要。”
田老三倒了一碗白酒,“宋先生,就凭你这句话,来,我们干了!”
宋劭延推辞道:“我的酒量不行。”
“宋先生,你这么说可就不耿直了。你大哥出了名的干杯不醉,宋老爷我虽没见过,听说也是一次能整一坛女儿红,豪气爽快得很,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文灏在一旁窃笑,宋劭延一定没见识过这些蜀地袍哥劝酒的本事吧,粗嗓门一扯,很难有人招架得住。
果然,宋劭延不得不端起酒碗咕噜咕噜浮一大白。
“当年宋老爷遭日本人写台子的时候,我都才只是个刚刚开始醒世的小娃儿,上代大爷正要带我去北平开下眼,顺便拜会一下几位大人物,尤其是宋大爷,那是在保路运动的时候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晓得才走到丰都,就听到噩耗。哎,真是令人扼腕得不得了!”
三碗五盏之后,田老三半醉半清醒地感叹起往事。
宋劭延轻声说道;“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这大概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地方。
文灏听明白了,一家两代人的血,难怪有那么重的心结。
但是田老三并未听清楚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还好虎父无犬子。宋先生,你们两兄弟,一看就晓得不是一般人!等龟儿子小日本被打败了,我们一起去上海祭拜你哥哥……”
文灏坐在一旁,无奈地沉默着,心中唏嘘不己。他喜欢宋劭延,所以此刻爱屋及乌,替他心疼起来。
突然,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同时警铃大作。
店里的人纷纷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这里远离市区,很少成为日本飞机的目标,所以人们并不着慌,而是有条不紊的撤退着。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天空出现一个黑点,它快速地俯冲下来,眼尖的人甚至看得见机身上血红色的圆。
地上的人们惊慌起来,场面渐渐无法控制。只有宋劭延看着它的飞行轨迹,低呼一声:“糟了,日本人大概想炸嘉陵江边的兵工厂!”果然,那飞机在空中划一个大弧,又向东北方飞去。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另一架画着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它的速度明显比日机缓慢笨拙,但仍然毫不胆怯地迎上去,可惜它没能靠得更近,左翼便已经冒出浓烟。因为日机上配备的机炮射程更远。
“这样不行的,弗朗西斯一对一的战术,根本不适合中国。必须采取复杂的编队飞行,至少应该二对一!”宋劭延和文灏已经停下脚观望空中的战斗,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激动。
中国飞机不顾已经受伤,蓦地发动机发出呐喊一样的轰鸣,然后顽强地冲向日机,毫无疑问,那位飞行员作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
虽然他只撞上了日机的一边翅膀,那架缺了半边机翼的日本飞机在空中跌跌撞撞稳住身形,向东逃窜而去,而中国飞机,却冒出更浓的烟,急速下坠,然后在半空中绽放成一朵凄美的烟花。
其中一块残骸,就落在离宋和文灏几米的一栋民居屋顶上,砸出巨大的洞。
就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刻,宋劭延一把抱住文灏,用自己的背挡住飞溅起的碎石和木层。
文灏十分感动,如果不是真心的关怀,谁会舍得这样做?但他嘴里却说:“你不要把我当成老弱病残好不好?你忘了我曾经是个兵,遇到空袭时怎么自我保护还是知道的。”
宋劭廷慢慢放开他,喃喃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怪我?”
文灏悻悻然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