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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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灏突然觉得手脚冰冷,天旋地转,就要晕倒。
宋劭延在后面及时地将他扶住。可是透过薄薄衬衣传来的冰凉手指温度,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他们还能感觉到,彼此都在微微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惨状面前的无能为力。
几小时前,他们还在幸福地参加一对新人的婚礼,还在为一个小小的金属圆环闹别扭。就在这段时间里,几千个人死去了。
文灏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大喊出声。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有旦夕祸福,每一分钟,地球上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
可是,可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却是最重要的事,比宇宙的命运都重要!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战场上,死亡甚至比吃饭喝水更加平常。
然而士兵的死和老百姓的死,还是会给人不一样的震荡。这些市民,他们一开始,还在尽力挣扎,到了后来,洞里已经只剩下哀号。
那是怎样的景像呵?世上本没有地狱,是人类创造了这个词,然后用战争来实现了它。
一片乱军中,文灏突然看到了吕崇。她汗湿的头发贴在颊上,正在给一名不知是死是昏的男子量脉搏。
文灏连忙过去帮她。一阵按压之后,那男子吐出一口白沫,悠悠醒转来。
还没有时间高兴,又有一个消防员喊住他,叫他和自己一起搬运尸体。
他在尸体山上发现了一具婴儿尸体,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并不是窒息而死的,而是在混乱中被人踩死的。
文灏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再想。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发自一名年轻的女子。有防空洞里,她的丈夫一直把她扛在肩膀上,让她可以透过洞顶的通气孔呼吸新鲜空气,最后她平安脱险了,他却终致不治。事实上,他己算是幸福的人,毕竟他是死在妻子的怀里。
文灏动手搬动一具尸体,那人是个大个子,他的左臂又使不上劲,一时很是吃力。
“让我来。”宋劭延走过去帮他。
不一会儿,他们均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但都没有放弃。因为他们心有灵犀地想用肉体的困倦盖过心情的痛苦。
只因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痛苦的极致就是平静。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救援工作才差不多结束。
经过一夜的忙碌,文灏和宋劭延最后一次自医院走出来,他们刚刚把几名被踩伤的市民送到这里。
“你的手臂要不要紧?”宋劭延看到文灏搓揉着手臂,关切地问。
文灏摇头,“只是有点酸痛。唉,想当年我的左右手连发在全师也是数一数二,真是岁月不饶人。”其实这笔帐,与岁月无关,照样应该算在日本人头上。
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坳间升起,万道金光照在他们身上。让汗水流遍又被风干的皮肤稍微舒服了一点。
年复一年,日升日落,几度夕阳红,时间就在太阳和月亮轮番上阵之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可是有很多事,既使化为历史的烟尘,也不会被人们遗忘,尤其是那些悲惨的事,即使历史的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永远的疤痕。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为什么,中国人从清朝开始就不断地吃外国人的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束?
不,他们绝不相信这块土地会就此陆沉。李宗仁将军说得好:敌人轰炸之弹愈烈,而吾人之敌忾愈盛。所谓的抗战,不光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亦是民族精神的抗争。日寇造成的死亡与毁灭越多,反而越能激起国人抵御外侮,救亡图存的决心。
路过会仙桥时,那里的心心咖啡馆里传来可可的味道,简直香闻十里。他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咕咕声。
他们同时愣了一下,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子大笑。
文灏笑出泪来,宋劭延则揉着肚子呻吟。有什么办法?无论何时,理智的头脑都会提醒他们,蹉跎苦难的岁月,更要学会黄莲树下弹琵琶。
◇ ◇
天气越来越热,重庆的酷暑出了名的难熬,现在还没到她最霸道的时候呢。
文灏刚刚在烈日下走了一大段路,好不容易回到家,一进门,便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盘西瓜。他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发现了绿洲一样,啊地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一连啃了两块,体内的暑气渐渐消去,他才想起,怎么宋劭延又不见踪影了?
这几天都是如此,那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竟反常地早出晚归,比他还要忙碌,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灏看看手上的戒指,出神地想到,难道……那个人出去另结新欢了?想毕他不由失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荒诞无稽了。
沙发上摊放着今天的报纸,头条无一例外地写着下令撤销重庆市安全防卫处处长职务的新闻,还有很多社论,不外乎齐齐声讨伐十八梯防空洞大门锁死的元凶。
文灏抚脸苦笑,事后再来追究责任,并不能挽回死者的生命,又有何用?不过能够平复一下生者的悲痛,总算是聊胜于无。
随着时间流逝,死难造成的伤痛也在渐渐淡去,街上又恢复了昔日车水马龙,江边的吊脚楼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建起……一切的风云激荡,就被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黯然沉静的担负了起来。
那天在隧道里死了多少人,至令是个谜,他只知道,上千具无人认领的尸体通通被运往长江边黑石子渡口的荒坡上草草掩埋。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最后都逃不过一个土馒头。
正伤春悲秋间。宋劭延从屋外走进来了。
“回来得这么早?”他看到文灏,吃了一惊。
“是你人贵事忙,回来得晚了。”文灏没好气地回答。但见他热得额头一层油光,又心疼地递过去一块西瓜。
宋劭延并不接过,却用闪烁不定的黑眼珠看着他,有些不安地说:“文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文灏吓得不轻。
“什么事?”他的心情也跟着忐忑起来。
不会吧……他真的喜新厌旧了?
“我参加了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宋劭延一字一句地说。
“是吗……”除了本能地说出这两个字,文灏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他做梦也没想到,宋劭延这几天进进出出像只蜜蜂,原来是早有宏伟打算。
一向冷心冷面的宋居然肯为国为民请缨出战,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可他不但没松口气,反而加捏一把汗。但是他不敢让宋劭延看出自己的紧张与不舍,反而强装愉快而大声地说:“是吗?那我预祝你多打胜仗,早日凯旋!”
国家民族事大,儿女情长事小,难得死气沉沉的宋劭延肯出山,他应该高兴,高兴得眉开眼笑,高兴得拍手称快,高兴得普天同庆才对……
笑啊,笑啊!文灏强迫自己扯开嘴角,充盈起明亮的笑容,任凭心头的矛盾之火烧得自己肝肠寸断也不露一丁点儿端倪。
“文灏,多说无益。我只希望你明白两点,第一,请你对我的飞行技术有信心,第二,我爱你,所以渴望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唉,其实这些道理,你一向比我更懂。”宋劭延是何等聪明的人,何况文灏演技一向欠佳,他怎会不了解他心中的想法。
文灏又何尝不了解他的想法。这样的决定不可能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厚积薄发。防空洞的惨案则是导火线,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他已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的生活。
谁叫他们是炎黄子孙?当你的国家被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伤害时,怎能不去爱她救她?
唉,这该死的战争。
宋劭延抽走他手里的西瓜,“这是要给我吃的吧?”
“你还吃得下?”他已觉得昧同嚼蜡。
“看到人我当然吃得下。”真是不可思议,在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里,连人的生命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寄托,然而两个大男人身上居然还有真正的爱情悄悄滋长。
“我走了以后,你不可以搬回礼嗣去住,听到没有?”“你要走?你们援华到底怎么个援法,不把重庆当大本营吗?”文灏问非所答。
宋劭延无奈地苦笑,“大约九月份,会有一百架飞机运到仰光,我们将在密支那进行战斗技术训练。”
文灏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这才知道自己除了要担心这个男人的安全,还得担心万水千山的问题,
“怎么会那么远?”简直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啊。
“美国暂时不愿和日本撕破脸,所以只愿意援助一百架旧的P…40,当然,是比较新的那种。就这个数量而言,我们只能防御,不可能还去主动进攻。你也听说了吧,现在缅甸的战事吃紧,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滇缅公路这条唯一的物资运输线不被切断。何况CAMC(中国飞机制造公司)也还在瑞丽市,飞机停在那边,维护也方便些。”
文灏只得说:“那边气候湿热,蚊虫奇多,毒蛇遍地,听说还有瘴气,记得多带几瓶百花油。”咦,宋劭延还没走呢,他就已经多愁善感,像个怨妇,哪里还有半点军人风范?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赶紧闭上嘴。
“文灏,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几乎就要后悔了,怎么办?”宋劭延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文灏温和地说。
人生不仅包含相逢,还包含离别。这个道理,只有能够懂得的人才会懂得。
他们深情相拥,默默无言。
太阳眼看就要西下了,预示着又是一天即将结束。光阴似箭,去日无多。
文灏突然想起李商隐那首千古传颂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何当?何当?
“劭延,”他横下心,“我一直没弄明白,你喜欢我吗,可是喜欢我什么地方呢?我长得又不像女人,而且个子也高……”
“我长得也不像女人,且比你你还高,你不也对我有感觉。”宋劭延一脸的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喂,你要摘清楚,我跟你不一样,我对其他的男人可不会有这方面的好感,大学时我的梦中情人还是阮玲玉呢。”
“那更好呀。总之我对你而言是特殊也是唯一就行了。”
文灏沉默下去。他把头栖近宋劭延的胸膛,呼吸间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和着香皂、烟草和汗液的淡淡体味,这里面有雄性阳刚的味道,和幽雅馥郁的女人香完全不同。但是他喜欢。
同样的味道,相信自己的身上也有。宋劭延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觉得一点也不难闻?
“我们来做吧。”他直起身子建议道。
“做?”宋劭延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从前和苏公子,难道就只是听听戏喝喝酒这么单纯?”废话,不做爱难道做饭?
宋劭延转惊为喜,“文灏,那会很痛。”
文灏的主动他求之不得,但他还是决定先打预防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强迫。
“我知道。”文灏满不在乎。“所以我会小心的。”
他会小心?宋劭延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有沟通的必要。
“文灏……”他不是很愿意相信地求证:“你该不会……想让我做‘这个’吧?”他翘起自己的小指,弯了两下。
这下轮到文灞吃惊了,“你……想做‘这个’?”他翘起自己的大姆指。
“我一直都是啊!”
“不行,我绝对不做被插的那一个!”文灏忍不住开始暴粗口,最夸张的是,他居然还顶着一张一本正经,严肃凝重的脸,以像在讨论该派哪一个连深入后方包抄才更合适一样的表情说出这样俗不可耐的话。
宋劭延脸上堆满狞笑,“那可由不得你!”他盼这一天不知道盼了多久,那略瘦但一定覆盖着薄薄柔韧肌肉的赤裸身体,那平常单纯却在自己的挑逗下露出迷离神情的绋红面孔……梦里早已出现过好多回,要不是因为太过爱惜,他早就霸王硬上弓了,难得爱人主动提出来,岂有让机会白白溜走之理?
既然谁也不愿做受,不妨用力量来决胜负吧。
“喂,你干什么?”
“当然是到床上去做比较舒服。”
“那你放在我这里的手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有我有反应,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你要是再这样,小心我扁你喔!”
“我可舍不得打你呢,你居然舍得吗……我要是是受伤了,就又少一个技术娴熟的飞行员哦。”
“……混蛋!”
“总之我会很小心的……”
那天傍晚的宋宅,鸡飞狗跳,硝烟弥漫,真是打得比世界大战还精彩。
***
冬日的一天,文灏走过康庄三号楼,只听得楼里传来软软甜甜的歌声。
也不知是哪一个歌星,正在无限哀怨地唱:将我牵牵挂挂的心,托付给飘飘漾漾的人……
呵,飘飘漾漾的人。文灏情不自禁地向空中望去,虽然明知什么也望不到。
不知不觉,宋劭延离开重庆已经快半年了,可他居然还没适应过来,总觉得身边没了那个说话刻薄的男人,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何况那幢三层楼的房子,一个人住也免太大了……看来,自己还真是犯贱啊。
“陆大哥,你在看什么?”不知何时,他的小友鲜继康跑了过来。
文灏冲她笑笑,把手放在裤袋里:“我在看有没有飞机。”
“飞机?”继康的脸顿时变得刹白,“我们快点找地方躲起来!”
由此可见,日本人的空袭有多么恐怖,连小孩子都谈机色变。
“九姑娘,我说的是可以帮我们打跑日本飞机的自己人的飞机。”他笑着向继康说明。
宋劭延他们在昆明打得日本人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可说是保住了一方的安乐,堪称功德无量,可是听说缅甸那边的战况却不容乐观……
鲜继康很快就跑到别处看热闹去了,文灏独自站在小楼前,操着双手,放任自己像个怨妇一样继续长嗟短叹。
突然,两个年轻男人从三号楼里搬出林林总总的行李。看来,房客又要变了。
只听那两个男子边走边议论:“这里挺好的嘛,为什么还要搬走?”
“因为新居更好啊。你知不知道那里叫什么?神仙洞!哈哈,住在神仙洞,快活似神仙……”
“享福的又不是你,空高兴什么。”
……神仙洞吗?连文灏都羡慕起来。
那个地方他去过,美得像仙境,尤其是这个时节,成百株的小沁口腊梅竟相绽放,真是“琪花片片黏瑶草,风来袖底暗香满”的境界。
不过,再美丽的景色,也是两个人一起看可以陶醉至死,一个人单独看则会寂寞至死。
孤独与惆怅再次袭上心头。
文灏不由想起昨天独自在书房中,百般无聊听着《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