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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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我无精打采地说。
“你为什么不生女孩啊?”我们互相问对方。
“我怕我老了,看着她年轻貌美,碍眼。”我郁闷地说。
“我怕我们太好拉,她实在超过不了我们,会难受。”戴娅说。
她昂头大笑,我却乐不起来:“要知道是谁干的,我非替爱徽去杀人不可。”
“听着!小朗!”戴娅把最后几口饭扒干净,鼓着腮帮瞪着我,含糊地说:“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干的,都没有什么不同。爱徽有没有孩子,堕不堕胎也没有多大关系。你别杞人忧天!”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以前老是想,我要是死了,我会改变多少人的一生呢?没有,谁的人生也不会因为我改变。大家还是这样:吃饭上班、谈情做爱,生老病死。别人会迅速忘记我,我也会迅速忘记任何人、任何事情……所以,没关系,爱徽不会有问题的。”她平淡而流利地说。
…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8)
…
“不,有不同!”
“什么不同?大家都一样。”戴娅手一甩,把一块肉骨头扔到垃圾桶里,问。
我却回答不出。
夜里,我独个儿走,甚至在海边逗留很久。天正下着小雨。我看见乌云蕴集,联结地平线的天际却触目的明亮。倘若静止可以执着,海洋仅仅是可以溯回前进的平原,但巨大的涛声比风吹稻谷还要嘹亮千倍地回响,持续不绝。即便远远站着,立在沙滩之外,我仍然因为某种事物而手足冰凉。路灯下雨水的轨迹被照亮了,它们清晰可见,它们从几亿米的高空倾泻而来,但入地就化,不知所在。海中央那个囫囵竖着的礁石,被我瞪了很久,但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转过身朝前走去。
在黑暗中我踩着墙上的青苔,用手紧紧攀着藤蔓,向上、翻身。还是一滑脚扑到墙内的花丛中。荆棘扎在皮肤里,膝盖磕在水沟边上,有些腥浓的液体从我体内冒出。我不觉得痛,只是拿裙子角简单地擦了擦。我一再重复地对自己说,我肯定是疯了。但我还是咬着牙,眼睛因为长时间瞪视,隐隐发痛。
我摸出袋里的钥匙,打开后门。我动作很慢,甚至由于怕门发出声响,蹲下身,用另外一只手把门托顶上去。然后就溜进来,屋子里非常黑,只有零零落几盏墙灯在亮。我猫着腰,顺着横七竖八的桌椅挪动身躯——越过东面的墙,一下钻到钢琴下面。
钢琴用厚厚的幔布遮着,中心空洞。琴木味、烟蒂味以及残余的酒香充盈其间。我趴着,把周围的蜘蛛丝拂开。屋子里很安静,好象一个人也没有,窗外初夏的雨水加深这寂静,我突然恹恹欲睡,但我的心依旧狂跳着,无法止歇。
突然有人跑着,他全身赤裸,揭开钢琴幔布的一角,急促地拿手指往琴上按。一串乐符劈天盖地灌顶而来,震得我头脑发昏,不得不用手捂着耳朵。又有一个人走过来,站在钢琴边上,暗哑着声音说:“不要这样弹琴。”声音没有停止,宏大地闪烁在我听觉深处,骤高骤低,毫无逻辑,阴诲与狂躁。我的太阳穴“扑扑扑”跳着,头很痛,只好俯下脸,让冰凉细微的地上沙砾从适才脸上的伤痕上再度划过。
音乐终于戛然而止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他们坐在一起,靠得很紧,密切相连,毫无动静。窗外的雨溅到栏杆上,发出“滴答滴答”声响。汗在我全身茂盛,它们恣意流淌,如果这样自由地蔓延下去,会怎么样?我把牙齿露出来,咬住上唇的咸味。
他们很安静,一切都小心翼翼进行。
喘息声还是盘旋起来。
从他的唇间吐出,回响在他的唇里。
我从钢琴下站出来,赤手空拳。我看都不看何霁文,我冲着秦则喊:“我是
来告诉你,我不是看不懂你的诗!”
我问过奶奶很多次,很久很久以前的海岛是什么样的?她回答不出来。在她的喃喃自语中,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个没有历史的海岛,简直找不出它的过去。这里建建、那里搬搬,留下的痕迹统共不超过三十年。曾经有人把秦代的兵马俑搬到岛上,不多,只有两只。人们想了个办法,在兵马俑周围放上无数个可折射的镜片,让观众从镜片外含糊的看,便看到无数兵马俑重叠着延展开去,让人意乱神迷。这个城市也没有未来,它一点也不咄咄逼人,所有的人在阳光下悠闲地晒着太阳,缓缓散步,像修拉那几副有名的印象画——只守住现在一刹那,空气新鲜、花朵烂漫。
我们海岛只拥有一个现在时——有时候这样的想法让我无可忍受。在这个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世世代代只能承受无以馈赠,没有什么能证实自己。真让人沮丧。
那天,我从酒吧出来,跑得飞快。我觉得自己吓坏了,迫切想找个人说话。我跑到那个男人的屋子前,小声敲他的门,甚至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说:“秦则有急事找你。”他妻子在房间里摔了个东西,好象打在我脸上。我突然委屈地抽泣起来,憋不住。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很大,和雨一样大。
…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9)
…
男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我,他木着脸没有表情。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裙子提高,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流血了。”他看了看我的腿,所幸真的流了很多血,脚板子全染红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转过身快步走。
我们抄小路到海边。下了海沙滩。他让我坐在岩石底的沙地上,用手掬把海水,一下按住我的伤口。我活脱脱地跳了起来,一股痛感从膝盖直冲到眼睛里,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愤怒地朝他爆发些不成语句的词语,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揪住我,把头靠过来,噘着嘴对着我的伤口吹气。
“我受伤你难过么?”我冲着他低下的脑门问。他对着我的伤口点点头。
“要是我死了呢?你会记得我么?会难过么?”
“不知道。”他脸色平淡地说。
“可你说过,你说你想写诗了,为我而写,全献给我。你说过的!因为这个,你也该记得我。一直记得。好象刀痕刻在树干上,磨灭不了。”我一鼓劲流利地喊。
但他不听我说。他把头扭过去看着大海。浅夜里海尽头红得发亮的云早已不知所踪,除了雨水,再没有任何光亮降临到我们身上。他的手还在摩搓着我的伤口,伤口的周围,力道轻柔,好象一条鱼的尾巴轻轻扫过另一条鱼的尾巴。我感到周围非常非常非常的安静,以至于我不得不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以免叫出声来。
小朗,他慢慢地喊我的名字:“听着,我不喜欢自己身上那些磨灭不了的东西。它们像方格子规范我,让我不得自由。”他说起他妻子和孩子,说他们是他的负担,他不知道凭什么自己要承受他们。“在转车的中点站,我起意要把他们扔在那里。反正人总是会活着的,他们跟着我也不见得活得好。”他烦躁地说着,越退越远。他说他不明白他妻儿干嘛在千百万人中就死认定他,缠着他不放,他千方百计地逃,他们就是紧紧跟着他。“就像憋口痰在喉咙口,像好几天的屎堵在屁股眼上,就是拉不出去!”他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只要我自己,别的事情我统统不管了!”
“不是。不可磨灭的东西不是那样的,它是从你心里一点一点萌发出来,好象鱼咬着鱼饵,线头把生命一下一下地快乐地扯出来。”我很笃定地翘着嘴巴,站起来,看着他。在茫茫大海之间,他是离我最近的人。
“我觉得‘不可磨灭’,就像星星那样。你走、远离一切、背上行囊。但忘记了它。接着你流浪啊流浪,经历很多苦和难。有一天,突然抬头,它还在那里,卓卓其华。它永远不会离开你,那么美、那么好。”我继续说,天上此刻并没有星星,但我觉得我的脸庞明亮得很——映照在他心里,一定既辉煌又难忘。我暗自忖度。
“文学是这样。我,我也是。”
“我,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目光慌乱。
“我是。”我坚持说。竖起指尖,弯腰在他周围的沙地上划了个大圆,一步跳到圆圈里,和他站在一起,贴得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腥重的体味。
“我做你的‘无法磨灭’吧。”我微微笑,把胳膊放在他脖子上,吻他,从鬓角到耳朵,到鼻子,到眼睛。汗流到我嘴里,咸咸的。“天地那么大,但只有我和你在一起。”——他的扣子被慢慢解开,一粒一粒,露出皮肤。男人一动不动着害羞了——“他是一个传说真正的诗人。”我想起秦以前说的话,心剧烈跳起来:他现在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从表情到心情,乃至,身体。
在最慌乱的时候我们抵在岩石上,那些附生着的贝壳和沙砾,使我背上的疼痛分外凛冽。男人大声喘息——是一样的吧,和秦的喘息声?
我看着大海。虽然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感觉到,雨掉进大海里头了。它们瞬间被吞没、被漠视,天的自我伤害对大海来说无足挂齿。我迷迷糊糊地想。
秦则问我爱徽到底怎么了?她最近脸色苍白,前天还把酒吐在客人身上。我回他一个铁皮桶一样僵硬的表情。他摇摇头,把钱塞到我手里,叫我带给她。我的手指摊开,钞票就象爱徽的靴子撞击着地面发出声响。
…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10)
…
别把自己搞得和老鸨一样。我板着脸对秦则说。
推开酒吧的门,海岛就像晒干卷曲的大饼,踩在上面摇摇晃晃,又软又脆。我想象秦则的目光穿越酒吧玻璃窗忧郁地望着我,于是我昂着头走,是无风的船上空自挂着大大的倒垂的帆。
医院很静,除了虫鸣,我甚至觉得能听到月亮阴沉着脸从树枝上闪过时噼哩啪啦的声音。把脸盆放在栏杆边的支架上,把毛巾晾起来,我在凉台上耽搁了一会儿,才走到病房里。爱徽躺在床上,一本张得大大的书盖在她脸上,医院花园里的路灯从又旧又脏的窗帘里探进,在封面女郎的脸蛋上晃出碗大一块痕迹。
“小朗,药流不彻底的话,明天就要刮宫——医生说的。”她在杂志里对我说。
我“唔”了一声,叫她别害怕。
她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说:“我才不害怕。我是担心你大呼小叫。”
我摸索着站到床头,去摸她的手。虽然看也没看我,她仍旧很轻巧地滑开。
“我今天遇到那个男人的妻子了。”她嗡着声。
“哪个?”
“那个诗人呗。——你的那个。”
“……怎么了?”
“也有孩子。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她嘻嘻地笑,呛着了。
“哪个时候?”
“他丈夫说要为你写诗的时候。”
医院的夜晚,远处护士值班处间或会有电话,铃声骤然大作。病房中的人们都惊悚一下,从梦中张开眼睛,焦急迷茫地四处看。那些躲在暗处的鬼,他们也会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互相打着招呼,从海岛荒无人烟的小路上溜过,到涨潮的海上去泅水吧——电话照旧响着,有时有人接听,多半没有。铃声像锐利的箭矢直射入走廊尽头的墙上,再狰狞地转折回来,脉搏因此剧烈跳动。
“小朗。”
“嗯?”
“外边冷么?你才穿着短袖衫子呢。”
“夏天,再冷也不会冻着。”
“……呵呵……。”
“笑什么?”
“……想起来怪好笑。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对我说什么了,多粗俗……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肚子还疼么?爱,要不要喝口水?”
“她说,她丈夫晚上不要命,那劲头……”她不接我的茬,不停口小声说,抑制不住笑。杂志从她脸上掉下来,她黑漆漆的眸子和嘴角的酒窝朝向我,但一瞬即逝。她从床上跃起,坐到床角的夜壶上,佝偻着背叉开两腿。我落在墙灯从她身上打下来的阴影里,瞠目结舌。
她抬起头——但我落在墙灯从她身上打下来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脸:“小朗……对不起。”
我坐在床上,现在她朝我伸出手。“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孩子……他死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爱徽的脸藏在头发里,她的头发披散着,团纠结缠,布满汗滴。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胛骨上,感觉她身体颤动。这些颤动,就像秋风盘卷过摇摆的树干,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垂直掉落到夜壶里了。但当我们凝听、感觉、承受,它们就像雷电划破云层般凛然剧烈。
晚上,洗过澡,和男人在街边靠椅上坐着。对面一百米左右,有一栋很旧的房子,后面就是海,没有一点光,衬着房子里一些人家、一些的窗口,都透出祭台红蜡烛的艳艳。空气很新,是一股蘼芜的烟的味道。
“爱徽喜欢不停寻找男人,寻找双手触摸她,让她感受自己的身体,”我漫无目的地说,“她还喜欢在接吻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着对方的睫毛……你呢?”我转头瞪住他。
“什么?”他愣了愣。
“你喜欢什么?什么样的文字?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性?”
“我没想过这些。”他不耐烦地说。天气很热,越晚,蝉声越发的大。
“现在想!”
“唔——无所谓。”他意兴阑珊地回答。
“难道你没有想过么?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快乐的,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开心?”我嘻嘻哈哈捂着嘴巴,“想吧,告诉我吧——什么时辰的天?什么颜色的大海?什么念头的开始?什么逻辑的对话?什么姿势?如何洞开?需要听谁的音乐?需要念谁的诗歌?告诉我吧。”我觉得自己几乎在哀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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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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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不要你忘记我。”我简短地说,可心都冷了。
“你不是疯子,就是巨大的野心家。”他断言。
奶奶坐在饭桌上,吃三碗饭。她抹下嘴巴,宣布说:“我不要住在你家里了。”“怎么了,妈?”爸爸惊慌失措地问。“你家煮的菜不好,没有营养,我会死的。”她说。“你要到哪去?”“回老二那里,”她指的是我叔叔家:“我现在身体好,可以做家务。他们家离不了我。”她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一只苍蝇围着饭碗飞。“你也不拦着她。”半晌,我对爸爸说。“干吗要拦着,你奶奶年纪大了,想呆哪里就呆哪里好了。”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本破烂烂的通讯录,查电话。“晚上约个人到家里吃饭吧——你喜欢何阿姨还是张阿姨?”
“你说帮我找个后妈,说了三、四年。老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