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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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在清洁的空气里晃荡,天空深紫柔软,琥珀替漓江作主买下的房子坐落在这片小区丛里。房子还没建好,两人远远地看了看,站在小区的湖边说话,湖上有荷花,浪涛涌上来,又沉寂下去。
琥珀低低念:“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睿诚喜欢这阙词,常常念起。
漓江朝她笑:“小时候,妈妈会给我剥莲蓬吃。那是她对我为数不多的和蔼时分。她很喜欢荷花。”
“我也喜欢荷花。”
“我九岁时,妈妈就不在了。她得了病,家里没钱。没拖多久,她就走了。”
琥珀沉默了,她和漓江不一样,她双亲健在。毕业后,她留在上海,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月寄五百块回家,周六晚八点给父母打电话,春节的时候回家一次。
琥珀有个沉默的父亲。她上高中时,他坚持在每天夜里的路口接她下晚自习。他四十五岁的时候迅速地变成了微微的驼背,头发渐渐白,渐渐疏。这让琥珀十分愧疚。并且说实在的,还有些累。
琥珀知道即使自己成了不成气的女青年以后,父亲还是会一样地重新希望,满怀理想。她想他需要一个慎重的,对他自己一辈子的交待。
这样使她不得不学会撒谎。谎言一个套着一个,铺了满天满地。父亲知道她的成绩优异,于是她学会模仿他的笔迹在没能考到满分的试卷上签字。考上了重点高中,父亲就对清华充满了希望。当她到了上海某大学以后,父亲又对她所学的专业充满了希望。然后是体面的工作,配得上她的人,富有的,饱含情趣的小家庭。锦绣前程,美满人生。琥珀想,只有如此这般,才能令他每天早上都会微笑着醒来。
琥珀绝不能坦率地告诉他她不愿意这样,她只愿意那样。或者她既不愿意这样也不愿意那样。他会怅然若失,伤心欲绝,最后彻底失去活着的乐趣。而她的母亲呢。她会被琥珀直接活活气死。
曾经有朋友对琥珀说过,在上海奋斗终生,你都不见得有属于自己的、非常象样的住房。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年纪又大了,家里四居室的房子你怎么住都绰绰有余。你应该学会转身,转身回到你的家人那里去。每当此时琥珀便一言不发。他怎能知晓稍稍地回忆家乡就使她创痛万分。每一次告别留给琥珀最后的印象只是父亲悲欢交错的脸。她的父亲,母亲,她的朋友,整个淹没在家乡的岁月,它们使她不愿转身。
大学毕业那年,琥珀将几年来的东西搬回家。她的日记被母亲看到,由此她知道琥珀少年时的同性相爱往事,亦知道她在初恋失败后酗酒,抽烟,整夜不睡,和甲痴缠,和乙做爱,反目,又做爱,和丙初遇在宾馆的床上进行深入了解。她因此不肯原谅琥珀,声称她丢尽了他们的脸,当街痛骂,四处控诉,她声声诅咒,声嘶力竭,令琥珀成为那个住宅区里声名狼藉的女子,出入时背后跟上一系列指指点点和鄙夷。
这一世木已成舟 十一(3)
关于琥珀的事被母亲进行删节之后转述给父亲。不过只是混乱过的青春,被他们形容成肮脏。琥珀其实想跟他们讲更多。可是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的绝望中鼓励她重新站起来生活。他们暴跳如雷,痛心疾首,琥珀打定主意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把她送上了回上海的车,然后整整半年,他们没有理她。
琥珀就这样成为家庭的罪人,被父母形容为社会的不安定分子,他们预言她将在劣质酒精,三流写作,以及乱成一团的社交圈中眼睁睁地过完大半生。
“后来呢?”漓江问。
远远远远地传来一首歌,情人,爱却更多,虚情假意的话不说,只用一颗真心默默爱我,最珍贵的感动,尽在不言中。琥珀喜欢歌者,这个性感的男人有着华丽的嗓音,深情虚无。她喜欢跟着他脚尖一下下点地,大声唱。
琥珀说:“后来?后来我在上海工作,每年春节回一次家,给他们带礼物,客气地去见各个对我很有偏见并试图游说我的亲戚。母亲总是抱怨我和她之间太过疏远。我可怜她,我也可怜我自己,我们是一对灾难深重互相仇恨的母女。我不愿意再流泪,不愿意瓦解对她的恨,也不愿意让她因为悉知一切而抱憾终生。做沟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过后仍然彼此坚持。”
春节的时候,琥珀会回到她遥远寒冷的家乡哈尔滨,陪母亲去买东西,做好饭等他们回来,和他们谈起可笑的电视剧和广告,给他们说说她的朋友们的恋爱,唯独在他们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时候扯开话题。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纯洁无邪,就好象是父母心里面千百遍希望过以为过的那样。去年,她回家,母亲终于把壁橱的门打开,指着那些崭新的红色丝被和灿烂繁复的刺绣给她看。她说:“如果碰到合适的,你可以找个男朋友了。”琥珀大笑起来。
“关于家门出了个杵逆女的全过程就是这样,当然,众人口中还流传着不同的版本,个个都比我这个精彩。”琥珀笑。
其实她所期待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富贵荣华,不是情人们,而是一个能沉默地握住她的手的人。
命运让她遇到了陈燃。她以为他就是彼岸。
可他不是。
而此刻,她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漓江握住,他专注而怜惜地望向她,将她的手握得那样紧,似乎要将这一生的力量都给她。
这一世木已成舟 十二(1)
许颜突然清醒了,她举动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叫道:“漓江。”
漓江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心疼地蹲下身去拉她的手,急切地呼唤着她,他几乎要哭出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小孩,小孩,你在干什么?”他觉得这太像一场荒谬的梦,他试图把自己唤醒。
“小孩,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吸了毒?”
许颜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掩面无声地哭。
这个夜晚对漓江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多年后他对琥珀讲起时声音还会发抖。他自以为人生的悲喜善恶都司空见惯,但这一夜的感受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刺痛和惊愕。
他们甚至不能去告发秦力。
是的。没有证据。
当许颜清醒时,漓江只能够用力地摇着她的头,声嘶力竭地叫:“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爱情可以这么从身体里摇出来,多么的好。两讫,从此各走各的路。
这之前,漓江对毒品的认识仅限于电影上的某些场景。真正发生在眼前,才知道那些镜头的确不是夸张。
他不知道是在对着自己叫,还是对着这个女孩叫:“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把她反锁在屋里,在毒瘾上来时,她会撞墙,摔东西,甚至打开瓦斯,去呼吸那些甜甜的气体。
有一天漓江回到家,看到一张忧郁蓝色的脸庞,突然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那天,水电被掐了半个月,许颜从洗手间里伸出头,嗔道,漓江,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漓江没有办法,只得回到三寿的店做酒保兼歌手,每天临出门时捏一捏许颜的脸。才两年,日月星咖啡厅已经发展成A城首屈一指的娱乐城,现已易名叫作大卫娱乐城。当年的咖啡厅仍在老地方,也换了名字,叫作“魔”,听起来诡异,吧厅的氛围却干净极了,一派清新自然。里面全是原木的椅子,朴拙得别具一格。厅的正中央是一台古旧的钢琴,常常有眉眼清秀、衣着优雅的男生或者女生温婉落座,片刻,安静而轻的曲调在他们修长的指间盛开,荡漾在厅内。
塑料卡座里的menu是手写的,用黑色的墨水写在黯黄色厚重的纸上。字体很硬,一笔一划深具刀戈之气,转承起合处却又稍微圆柔下来,应该是出自英气的女子之手。
“魔”里有一面可以供宾客写字的墙壁,绿色的,上面满是零乱的涂鸦。
灯光暗黄,像一场故梦,红酒很醇,音乐很颓,女人很美。
浮生若梦呵。
再见丁振中,两年前曾经资助过漓江的人,是在一个夜晚,外面下着大雨,酒吧里很多人都醉得很厉害,有人抱着瓶子睡觉,有人在唱歌,有人默默流泪,还有人在角落里接吻,隐晦地互相摸索。
当时厅内的空气中弥漫的是Hotel Carlifornia的现场版,主唱苍凉的声音伴随着听众的尖叫和哨声,让整个吧厅充斥着暂时远离现实世界的遥远情怀。
漓江感觉有人走过来了,并没有回头,仍在专心地调酒,做得尽善尽美。做酒保的人都是很寂寥的,虽然每晚和不同的人交谈,却无法与之交心,故此只好在细节上自我娱乐打发时光。
做完这一切,有点空闲时间,和身边同样是做酒保的同事阿亮玩骰子。漓江总是赢他,除他以外阿亮很少会在骰子游戏上输给别人,这是因为他太精明于此。至于漓江赢的原因,阿亮说漓江是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或许如此。
来人坐到漓江身边,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玩骰子。漓江又赢了一次,听见那人轻轻击掌。他扭头看了他一眼,呆住了。是丁振中。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
漓江低声道:“是你?”
丁微笑着点头。
阿亮开口了:“他每个星期都来。进来环视一番,喝一杯啤酒就走。起先我们以为是公安的便衣,后来才觉得不是。”
丁朝他笑笑,指指漓江:“我是来找他。”
漓江拉过他,坐到厅内一处安静的角落,叫两瓶啤酒,慢慢说话。他们身后是简洁的落地长窗,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对面酒吧的红色屋顶和路旁香樟树的枝叶,还有一角天空。酒吧眩目的霓虹灯下,城市的气息颓废堕落。
漓江坐在丁振中对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努力对丁挤出微笑。丁这时已点好烟,并没有抽,专注地看着他。蜡烛和墙角的落地灯把桔黄的光线晕染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明亮。漓江读不懂那个眼神,却莫名地感觉到安心和一点点快乐。
正在他享受光线和酒精造成的片刻宁静时,丁开口对他说:“这——两年,你还好吧?”语气如此温和,有牵挂的意味,漓江不难分辨出其中蕴含的是某种可以被称为好意的情感。没有来由的,他觉得可以信赖丁,于是摇摇头。
丁眼里满是鼓励,带着疑惑的神情,问:“可以说吗?”
漓江把自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空气里飘荡着从底楼传来的不分明的音乐,灯光迷离下,是丁振中关切的脸,茶几上的酒杯里,上好的德国啤酒很是醇厚。这种时刻、心情、氛围,让他不自觉地放松,放松到失去一切平素的与他人的距离和戒备心。他和丁谈起这两年的经历,和琐碎的个人生活,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太多的自怜,也不十分悲伤。
这一世木已成舟 十二(2)
当漓江谈到曾经有一次为了业务,被人在异乡的马路上暴打了一顿的经历,丁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说:“孩子,你受苦了。”
漓江几乎没有朋友,这是由于他不善于和别人维持联系所至。此刻听到丁这么一说,有种被重视被娇纵的感觉,很温暖。记忆里,就连父母也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语。
丁问到漓江的现状。先前他一直皱着眉听,听到漓江说起前天胃疼得死去活来,眉皱得更深了:“你真不会照顾自己。”
漓江傻笑一声。有人埋怨原来是如此幸福的事情,他看得出丁是真的关心他而不是客套。
丁最后说:“漓江,你这样是不行的。我给你在A大报一个夜校班,学财务管理,下个礼拜三开课。”随即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那间大学的地址和教室号。
许颜的毒瘾越来越大了,需要人照顾,漓江本来想推辞,到底不忍心辜负丁的期望,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丁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他还是老样子,笑起来的时候依然表情冰冷。可不知道为什么,漓江觉得他身上有种让自己总想亲近的气息。至于这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漓江将丁送到门外。注视着丁的背影,漓江发现,才两年,丁已经显出疲态,完全没有初识时的精干了,他老了。念及这一层,他心里一酸,脱口唤了声:“伯伯,再见。”
丁震动地回过头来,表情复杂地盯着昏黄灯光下漓江年轻的面庞,似乎要说话,还是背转身去。
他没有起步,站在那里,等着漓江再问什么似的那种沉默。
漓江终于还是问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丁没有转身,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空茫:“你这么想知道?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个日子,不会太久。”
知道许颜吸毒的当天,丁振中就把戒毒所的事联系好了。傍晚,他亲自开车送许颜去了位于郊区的强制戒毒所。戒毒所本来已经没有空的床位,看在审计局丁振中局长的面子上,硬是帮他挤出了一个床位。
漓江承受巨大压力,只能选择把许颜送到戒毒所。因为他,许颜得不到家人的谅解,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身边只有他。除了漓江,她已经一无所有。可现在他依然只能狠心地将她送到戒毒所,将一段未知的岁月留她独自面对。
他不想这样。他没有任何办法。
在所长办公室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丁和所长是高中同学,两人一见面就亲热得很,所长给他们泡了茶,问了情况并叫医生来做了体检。
之后三人又去了分配给许颜的宿舍。那是一间睡8个人的大屋,许颜睡在靠窗的上铺,漓江爬上去帮她铺好被褥,把带来换洗的衣服叠好,放到一边,此外还有一些杂志。许颜平时没事就爱翻翻这些图比文字还多的杂志,看得格格笑。
许颜看着漓江爬上爬下地忙活,站在旁边一声不响。戒毒所的管教向她交待着这里的生活设施,每天的活动日程和必须遵守的纪律,她都似听非听。丁在旁边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听管教的话,按时吃药,正常吃饭,多晒太阳,等等等等。
离开戒毒所之前,漓江和丁到医疗室见到刚才给许颜体检的医生。医生简短地介绍了检查的结果:“还好,她还没染上别的病,身体有些虚,毒瘾不太深。戒毒开始两天可能比较难过,只要熬过七十二小时,再加上配合药物治疗,用不长的时间让她的身体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还是不难的。”